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相见欢[民国] 作者:如意锦 文案 沪上二十年,繁华过尽,权名如烟云般散去。 留声机里转着百代公司的唱片,沉檀炉里香片如屑。 命运随着干戈飘零,周遭风雨欲来。 还来不及谈一场倾城之恋,城便已兀自成乱世。 上海的暧昧迷迭,只剩下四国银行的外债,以及一曲底色苍凉的夜上海。 属于他们的时代过去了,过去了……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翩翩 ┃ 配角: ┃ 其它: ================== ☆、军阀      下午三点,戴公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戴太太正在和税务司长夫人、陈次长的儿媳以及出来跑单的程小曼搓麻将。上海那时候还流行老式的翡翠玉,一只只“春带彩”的镯子交叉、翻转,一百四十四张牌玩出花样。   她们打的是宁波麻将,财神是翻出来的牌的后头一只。戴太太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会的麻将跟他们不同,然而在政坛,身居要职的大都是宁波人。戴太太不得不跟风学起宁波麻将。   她已摸到两只财神,就差一只东风就能胡牌了。   管家吴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到戴太太耳边低声道,“沪行的林太太打来电话。”   “嗳哟,快叫徐家妹妹来,上回她还欠我一顿西洋大餐呢。”税务司长夫人打出一只九筒,满面春风。陈次长的儿媳连忙碰了一张牌,凑成清一色,麻利地摸牌打牌,顺便搭腔,“见者有份,可不要把我落下。”   还是程小曼了解各个阔太太们的习性,稳坐钓鱼台,闲闲地说,“你想让林太太出一个子,改明儿她非得连本带息地讨回来。银行家的太太可了不得,一分一厘都跟你算得清清爽爽。”   “我从小就认得伊,伊小时候也是这样,不是嫁了人后才变得精明。”税务司长夫人穿着一件新式的宝蓝色绣花无袖旗袍,两只莲藕似的胳膊数着牌,不知何时起她少摸了一张牌,做了小相公。   她口里叠叠有声,懊悔不已。   戴太太嘴角挂着一径浅浅的笑,微抬起头,耳根底下的一对钻石耳环闪着人的眼睛。戴先生新近得到总理衙门的器重,谋了个好职位,风头正足。陈次长的儿媳瞧着便有些眼热,然而神情上很是不屑一顾。   “吴妈,你先帮我打着。”戴太太边说边起身,跑到客厅去接电话。   戴家的客厅整洁宽敞,在戴太太的布置下更多了一丝典雅与贵重。以深褐色为基调,朝南的位置设了一座假落地大窗,半垂着凤尾草图案的厚呢帘子。是舶来品,白总长的家里也有。人都晓得戴先生是个书没念过几年的白丁,在戴太太多年的熏陶下,才有了这般的品味。   论起来,还是戴太太最有本事。   “林太太,侬好。”戴太太一口吴侬软语。   那厢是个急性子,带着悲伤泪如雨下,“求侬帮帮忙,阿囡不晓得怎么着得把顾军长的儿子给得罪了,人都没给放回来。”   戴太太沉思了片刻,这个顾军长的儿子顾少川是前些日子刚到的上海,已经卷起了不少风浪,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她思量着这桩事体即便戴农出面也不一定能够摆得平。   她慢声细气地安慰林太太,“侬先不要急。等戴先生回来,我叫他跟林先生通个电话。”   “我哪能不急呢?”林太太哭红了眼睛,吸了吸鼻子,丝帕半掩着脸抽噎不止,“我就怕阿囡回来就不是整个的了。那帮军阀算什么好人呢,好人又怎么会去当兵!”   这话戴太太听得明白,挂掉了电话就立即打给了调查科。   ——   上海徐家汇,福开森路的一栋花园洋房。   透过书桌前的小窗,能看到美国的花旗、法国的东方汇理、中法实业,这就是上海的法租界。殖民地气息的繁华与先进。林翩翩双手撑着书桌,身体些微向前倾,那些圆顶的、尖顶的办公大楼尽收眼底。   美丽牌香皂与花旗参的广告也打到了这里,广告画上的美人皆长着一张满月般的大脸,头发烫成髻一络络垂在脑后,收腰紧身的旗袍衬得饱满的胴体凹凸有致。没觉得有多洋气,反倒像杨柳青的年画,一脉相承。     开春后,得了肠胃炎,身体消瘦下去。林翩翩瘦得跟纸片似的,连素来爱较真争执的性情都变了,愈发趋于沉默寡言。   大抵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厌恶丰腴的身个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好这口的人。然而,又觉得瘦削面相的人刻薄。   总而言之,她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林翩翩自己是纤弱的身形,但也没显得瘦骨嶙峋,只是抬起手来,宽松的袖子往下掉,露出一截伶仃的胳膊。和同龄人站在一起,能比别人少半个。   二哥林殊总是怕她在学校受人欺负,然而她的性格又是柔中带刚的,鲜少有吃亏的时候,倒是经常差使人替她跑腿。熟悉的人才晓得:那女子动起怒来六亲不认,往常她对人的好全都荡然无存。   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勤务兵送来了晚饭,是一份起士林的西餐。没有色调的白瓷盘子里盛着一块七分熟的牛排,浇着番茄汁,拿意大利面与糖心荷包蛋作了装饰。   不知道是谁自作聪明出的主意,林翩翩皱起眉头,“我不要吃,我要吃上海菜。”   门外有个轻薄却爽朗的男声问勤务兵,“上海有什么菜比较出名?我到上海两天了,也没吃到什么地道的上海菜。我还以为上海人全盘西化,吃两片抹着沙拉的生菜叶子就饱了。”   勤务兵是东北人,也没吃过上海菜,既是顾少川问,编也得编一个出来。他很在行地胡诌,“回总办,大盘的猪头肉,烤得喷喷香,切成片儿装在碟子里,蘸点酱油能下两碗饭。”   “嗯”,顾少川竟然信了这鬼话,嘱咐厨房端碗猪头肉来。   晚饭林翩翩一口都没吃,倒也没饿,只是念起苏州的灌汤包、宁绍的小馄饨,亦或者是在想念她的二哥了。每每挨了林太太的骂,二哥总会带她出来吃喝玩乐。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反正父亲是已经不给他零花钱了。   他们在百乐门舞池里失散,她在纷乱的灯光与沉醉的人群中寻他。错把顾少川当成了林殊,晓得认错了时转身想走。   顾少川请她跳舞,她不乐意。   她不乐意时,谁也别想说动她。   顾少川说关到她心甘情愿跟自己跳舞为止,他不喜欢勉强人。   这已是最大的勉强了,亏他还说得那么风度翩翩。林翩翩皱起小眉头,没吭声,但心里将他归之于上海拆白党一类。   勤务兵进来收盘子,林翩翩将猪头肉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并且没什么好声气地道,“你自己吃两大碗,噎死你!”   勤务兵心花怒放。   顾少川未走进来,倚着门框,好整以暇,挑眉起来打量她。   她在光影里静静地坐着,一身蝉翼纱的素色宽幅旗袍,剪了齐脖子的短发,面前的刘海用一支小卡子夹着,露出疏淡的娥眉。只有江浙的女子才长得这般小巧又精致,像一幅针脚细密的刺绣,描出眉山如黛的样子。   “小姑娘,看你蛮听话的样子。”顾少川踱步进来,标准北京爷们的颓废坐姿,打趣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在上海滩,我罩着你。”   林翩翩心里觉得好笑,抬眸盯了他很久。面相倒是不错的,浓眉低额角,挺拔的身形英俊帅气,不带一点上海花花太岁们拖泥带水的软弱气质。   她目光中没有惧意,慢声细气地告之,“在上海滩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谁也别想在这块地盘上只手遮天。”   “闭上嘴看起来还蛮文静,开口说话真难听。”顾少川瞟了她一眼,然后扫兴地起身,不屑地道,“我还是照顾我的小姑娘去。”   ——   深夜,戴先生拜访福开森路花园住宅6幢。   简单的西式餐桌,铺着白桌布,中间摆着一瓶花。不知是谁的手笔,繁复地插着水仙、玫瑰以及满天星,整体造型艳俗而多余。顾少川之前没注意到,如今瞧见了让人把花瓶拿到楼上去问问是不是六小姐的心意。如果不是,他就扔了。   “顾少爷是头一遭来上海吧。”戴先生穿着竹布长衫,戴巴拿马礼帽,儒雅而翩然,然而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有着与举止不相符的锐利与机警。他说,“上海的小菜蛮好吃。”   顾少川没有打算跟他好好谈的意思,扯开去,“上海的女人好看。”   戴先生点头。   顾少川笑着问,“戴先生,你也不是上海人吧。”   戴先生再一次点了点头,“我老婆是。”   “娶个上海老婆感觉如何?”顾少川故意消遣戴先生。   “说话不敢大声了,睡前记得洗脚了。”戴先生从容自然地道,“都变成小男人了。”   顾少川闻言笑得连坐姿都变了,大抵是笑话以狠厉冷血著称的戴先生竟然会甘心受一个女人的摆布。   戴先生等他笑够了,方才不紧不慢地道出来意,“顾少爷,现在的女孩子都娇生惯养呐,我也看不惯,然而教训两句就是了,没有必要动真格的。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林小姐这回,我戴某人厚着脸皮代她向您赔罪。”   “戴先生言重了。“顾少川客气地道,“我不过是请她来家里坐坐而已。”   他越是客气,戴先生就越是不好开口,只好文绉绉地下软刀子,“她还只是个学生,事情闹大了,您脸上也不好看。”    “戴先生真是斯文人。”顾少川不太诚恳地感慨,嘴角是嘲弄的意思。   现下有两种人最不好对付,一种是年青人,第二种是士官。顾少川兼而有之,令得老江湖戴先生有一种南唐文人到了宋朝军营的感觉,完全是对牛弹琴。   他在言语上失了阵脚,这一场谈判输了大半。   顾少川说,“前线战事吃紧,军队没钱买炮弹,光靠着几挺老式步/枪在保家卫国。”   戴先生脸上神色不变,心里头却大骂顾少川土匪强盗。他一脸忠厚相,言辞间透着敦厚老实,“直隶军劳苦功高,自然我们这些安享太平的商人要聊表敬意。就是不知顾少爷还缺多少数?”   顾少川赏识戴先生会审时度势,叫李秘书拿来文件,上头是一张借款协议。   今直隶军跟沪行借款两百万银圆,利息一厘,分三十年付清。 ☆、银行家      窗外的暮色沉澄下来,没有星辰,漆黑的一片,隔着帘栊望去像是笼着散不开的云雾。   屋内亮着柔和光线的水晶吊灯,林太太坐在老式大靠背的沙发上,底下铺着如意锦的湘绣靠枕。哭了大半日了,她还有流不干的眼泪。   戴先生刚走,传达了顾少川的意思,并过意不去地致歉,这事他无能为力。   “这可怎么办呐?”   林太太用手帕捂着嘴,即便是伤心,样子也是动人的。精致的铜钱头,杏子似的脸蛋儿配着一副甜美俏丽的眉眼子,泪光盈盈,下巴尖尖的,嘴唇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蜜丝佛陀。无论何时,她都不忘装扮自己,亦不忘在意自己或哭或笑的样子是否优雅。   她对面坐着沪行的董事林光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三七开,梳得油光水亮。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戴着一块欧米茄金表,口袋里插着一枝金自来水笔,像政府官员或者公共租界里的金融从业人员。   气氛有些凝重,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但林先生与林太太都没有叫开饭。   他不言,林太太便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凄婉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憔悴动人的风韵。   林光甫紧紧绷着脸。   成年的男人是孤独的,一家老小都要他养活,谁都想靠他,眼泪汪汪地等着他做抉择,对错他一个人承担与肩负。而他自己无处可依,时常疲倦,深刻厌恶女人虚假悲哀的哭声。   他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怒着骂道,“写什么借款协议,明抢好哉!强盗有了文化,还搞起了这套!”   林太太一心牵挂着女儿,忘记了生气。   林光甫坐在沙发上抽闷烟,许久感慨式的回忆,“当年要想创办银行可真不容易,我跑了多少腿,寻了多少门路,才有今日这点成果。我绝不能拱手让了别人。”   一直在抹眼泪的林太太愣了一下,随即梨花带泪地大声啜泣,捶着胸口哀痛,“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落入别人的手你叫我如何舍得?”她哭了多时,开始大骂起林光甫的冷酷无情。   林光甫心头厌烦,站起身决然离去。   女儿他养了十五年,事业他奋斗了大半辈子。哪一桩,他都放不下。   林太太望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捶胸顿足,难过了好一阵子,忽然觉得一个人哭很没意思,便跑到戴公馆找戴太太哭诉。   夜已深,绿罩子的白织灯照着幢幢的人影。戴先生在书房整理明日要销毁的秘密文件,楼下便是林太太幽咽欲泣的嗓音。宛若一场绵长的秋雨,一整个季节都看不到太阳。   “男人都这么狠心,可苦了我们这些做女人的。”林太太总是以弱者的姿态倾诉自己悲苦的命运,不是她的经历有多凄惨,而是她绕梁三日的哀怨叫人知道这个女人是可悲的。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戴太太陪着她熬辰光。   林太太好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擦干泪眼,鼓舞起了斗志,握着拳头宣誓,“我这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一双儿女身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虎口。”   她的言语果决而悲壮,可是她并不清楚自己能够做什么。   原来她还是没明白,戴太太无动于衷地从吴妈手中接过一杯热牛奶端给她,安慰道,“如今在上海滩保得住性命就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现在顾少川只是要钱,倒还是好解决的。”   林太太擤了擤鼻涕,恨恨然地道,“那帮人跟强盗有啥个贰样?”   “现在的上海滩,流氓想当霸主,绿林想当皇帝。”戴太太看得明白时事,“世道还会再乱下去。”   ——   莺歌燕舞的大世界,上海做进出口成品油的财阀王家少爷开着崭新的凯迪拉克在门口等女明星黄黎黎。打算等她转完台子,两人一起上国际饭店共进美好的晚餐。   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从一个法国人手中买来的“鸽子蛋”,预备用金钱拴住美人。   霓虹门里灯红酒绿,王少爷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正无聊间,忽然从后面冲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轿车里拖出来打了一顿,随即抬着送回了王家府邸。   翌日,王家识趣地送了一箱金条到福开森路花园住宅6幢赔罪。   林太太跟林光甫描述王家少爷的样子,“脸都被打肿了,鼻子也歪了,惨得不成个样子了。躺在病床上,喊我姨妈,我看着真是要掉光眼泪。”她焦灼地望着林光甫,一双水灿灿的杏眼充满了期盼,希望林先生能回心转意。   “那帮人是没有人性的。”林太太说,“今天会打男人,保不定明日就打起女人来,也不知道翩翩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林光甫罔若未闻,望着窗外墨色浓重的夜晚。这里远离繁华的商业区,灯光寂寥。   他扼腕着他的金融资本帝国,这么多年的心血即将付诸东流,叫他输得不甘心。   女人不知道事业对于男人的重要性。她们将感情看得太重。   “花钱消灾,少了那些股本,沪行照样可以赚钱。就算沪行倒闭了,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就过不下去了。”林太太善于从小处叫人淡忘骨髓之痛,劝诫林光甫,“你对女儿见死不救,你让别人家怎么看你?花边小报一写,到时你就是个嗜钱如命的冷血父亲。”   林光甫埋着头无言,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他忽然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林太太一个人的声音,温柔的、美丽的、残忍的话语,像学校里演的话剧。   很久以前,家里就是这样了,只有林太太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一个人上演了一场没人性的热闹,她的丈夫习惯了沉默,她的子女躲在房间里。   她不觉得悲哀,用柔情揭开林光甫的伤疤。   “你忘记言祈是怎么死的了吗?”林太太怨恨的眼眸抓着林光甫,告诉他自己的痛苦,“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   她又提起那件事了,林光甫愕然震惊地抬了一下头,宛若笼子里的小鸟受到了惊吓,浑身坠入无边阴冷黑暗的窟窿。   她每说一次,林光甫就觉得自己被打碎了一次。   林家长子死于南方战场,如果他没有被赶出家门,他就不会去参加革命。如果他不参加革命,他就不会死。   林光甫总是在这样的设想中自责。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圆,没有突破口,没有救赎,只是无尽地折磨着活着的人。   林言祈是个很出色的人,如今圣约翰大学里的那些负有“指导青年”的前辈依旧对他赞不绝口,很有领导才能,很有年轻人的风骨。因为有抱负有才华,所以身先士卒,领导工人罢工,对抗林光甫。将他围堵在机械厂门口,呐喊着要为劳工争取权益。   林光甫在工人面前笑容可掬,和颜悦色地劝大家不要跟着一个毛头小子胡闹。他担心自己的公司,也担心林言祈被人利用。毕竟大都数人自私自利,他们要的不是公正公平,而是共享特权。   林言祈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与理想。林光甫依旧笑容满面,心中却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竟然这样当众打他的脸。   回到家,林光甫大动肝火,问林言祈到底是要这个家还是要他的思想与理想。   林言祈说,“我很舍不得这个家,但是我的思想与理想更可贵。”   林光甫叫他滚出家门,他想给父亲找个台阶下,诞着脸皮请父亲消气。林光甫却不理会,非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林言祈很无奈,笑说爸爸的脾气日渐长进。他含着笑黯然跟家人道别,很惋惜地抱了抱身量不足桌子高在吃冰激凌的林翩翩,说以后不能再带她去城隍庙买窜天猴了,她要学会自己去。林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她总是哭,是个易动感情的女人。   林言祈离家后,就迫不及待地赶去了南方战场,没有上前线打过一次仗,而是在秋季得了痢疾,死得窝囊。   他给家里留的只有一封遗书,只言片语,说战事的惨烈,他革命的光荣。   可林殊与林翩翩都知道他是骗人的,理想是伟大的事业,而现实叫人啼笑皆非。林殊与林翩翩都是没有理想的人,他们按部就班地活着,和每个夹着公文包赶电车的上班族一样,晨钟暮鼓,朝生暮死。   这也是华丽的生命。   却被林光甫看不起。林翩翩与林殊在否定中兀自冷漠得成长。   林光甫死了一个最出色的儿子。   自此以后,他再不曾展露过笑颜。林殊与林翩翩看到的总是阴沉的脸,他们也不敢在家里大声地欢笑,只有到了外头,兄妹俩才会无所顾忌地谈笑与撒娇。然而后来这份温暖也没有了,林殊是林光甫从外地带回来的孩子,说是领养的,实则不然。得知真相的林太太寒透了心,绝然将其赶出了家门。   林翩翩孤独着,孤独着,就习惯了。   林光甫对次子缺乏感情,在对长子的懊悔与痛惜中消耗他的生命。   林太太却认为他的忏悔不够,远远不够。她也不知道林光甫该怎样弥补她与孩子,只是时不时地提起,叫他寝食难安、痛入骨髓。林太太跟着自责起来,泪光悄然而下,“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没有能力,没有资产,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女。”   她的自怨自艾叫林光甫惶恐,她的自责更像是他的不作为。   “我去见顾少川。”   林光甫终于妥协,眼神灰暗下去,像一张纸糊的面具,没有上色,透着苍白的面孔,两只眼睛是炎炎烧出的大洞。他失去了他的长子,今后还将失去他的事业,以后还将失去什么。   他惶惑现在他还拥有着什么。   客厅里,林太太的泪水已经收尽,回嗔作喜,吩咐厨房开饭,一切重新有了希望,好像高升戏院里紧锣密鼓,跳加官开演了。    ☆、家庭      乍暖还寒,天暗下来的时候又下起了冷雨。整个上海墨色一片,风也有,四马路上的霓虹灯变得凄惶。   雨夜中,一辆老式的福特车开到十字路口即停下。后头站着一队人,皆是黑衣黑伞,头戴灰色的礼帽,表情很少。林光甫从车内走出来,立即有戴先生的人替他打起伞。   他穿着黑色的厚呢风氅,面容苍老了许多,金丝脚架镜框之后是庄重而哀伤的神色。林翩翩最怕看到他不苟言笑的神情,什么都藏在心里,只字不言,但举止间表达着不满与失望。   官僚、军阀、洋人,让这个国家的商业负重不堪。他属于高瞻远瞩的人,哀痛弱肉强食,心中藏不下儿女快乐的身影。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看林翩翩一眼。   林翩翩想,大哥最像父亲,二哥像出嫁前的母亲,新潮而浪漫。   她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林翩翩安慰自己,至少他来接自己了。   她站在顾少川身边,与那端的人隔着一道宽敞的街面。她看到雨点落在他们的伞上,支离破碎了,忽而觉得有些冷,从心底里升起凉意。她使劲眨着眼,苍白惊慌的脸庞血色褪了个干净。   她从顾少川手中夺过伞,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细密的雨脚在眼前纷纷坠落,咫尺之间,她看不清林光甫的面容。步伐起初是镇定的,但走到近前时,却忽然慌乱了。她低下头,将脸埋在伞沿之下,不敢去直视父亲的眼睛。   跟从前一样,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是认错的模样。   “爸爸。”   她声若蚊讷地喊了一声。林光甫没有作出任何惊喜或者动容的神情,只是冷漠地钻进了车子。   越过电车的轨迹,汉弥尔登大厦在视线中远去,人影都变得渺小。大廉价、华洋彩票、百雀香粉的广告旗帜落入眼帘,林翩翩问林光甫,“我们不是回家去吗?”   雨滴落在玻璃窗上,回应林翩翩的也只有飘飘的风声雨声。   她知道父亲要上哪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往那去。   她说,“我想回家。”过了很久,她又散学归家般平常地道,“我自己回去吧。”她让司机阿吕在前面的街口将她放下。   福州路上还有最后一班电车。   ——   弄堂的墙上长着暗绿的苔藓,青砖有了些岁月的痕迹,窗台上摆着飘香的栀子花。   风声雨声在窗外,屋内静谧安详。   林光甫坐在SIMMONS床垫上,柔软,舒适,能教人做一场美梦。德华电影公司的女明星唐小姐正煮着一碗姜汤,装在富丽堂皇的英式茶具里,端到林光甫的面前。   她齐肩和他坐着,说,“雨下这么大,我还以为侬不来了。”   林光甫握住她的手,指骨冰凉,他道,“我真想同你远走高飞。”   唐小姐是个聪明的人,一口苏州腔的上海话,说道,“侬要是跟我走了,以后这种话就是在跟别人讲了。”   “我以后要是没钱了,你还跟不跟着我?”林光甫紧张地问。   唐小姐瞧出了他今日的神情有些不同寻常,一双水灵飘逸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侬没钱了,我还有。侬送我的首饰珠宝我都还在,侬要是生意做得不好,这些钱也够我们过下半辈子了。但如果侬还想帮贴照顾老婆小孩,那我们就过不下去了。”   林光甫眼眶湿漉漉的,这一番话既叫他感动,又叫他怅惘。   他过了好些时候才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推了推金丝脚镜框说,“你什么时候有空,玉梨花要来上海演出,我带你去看。”   “我现在每天都很空。”唐小姐说话慢声细气的,即便心里头觉得有些委屈,“黄老板的相好要演电影,那场戏她演去了,没我的份了。”   她也没碰上什么好事,林光甫耐心地安慰,“这样也好,以后可以多些时间陪陪我。”   “嗯”,唐小姐温顺地点点头,催促他赶紧把姜汤给喝了。   “你又放了糖?”林光甫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不喜欢吃甜食,唐小姐却是偏爱甜的糯的,“放点糖调一调辛辣的味道。”   林光甫不再坚持,低头猛喝。   趁着他喝姜汤的辰光,唐小姐道,“我听说北边儿又在打仗了,姓顾的同姓张的打,不晓得会不会到祸及上海?整日介这样打来打去的,叫大家都没太平日子过。他们都是啥个想头呀?”   “自来北边打仗,有南方付账。”林光甫叹息,“这次顾少川是盯上我了,要叫我做这个冤大头。”   唐小姐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又不敢细问。林光甫反过来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我在上海滩也风风雨雨地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了,不怕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   “人家手里有枪。”唐小姐别过头,低声埋怨,“现在已经是民国十三年了,世道依旧是不好。”   ——   近些日,林先生总是夜不归宿,连庭院里他往昔当宝贝疙瘩的一盆绿萝都不过问了,更不多看林太太一眼。从前他说是在交际应酬,林太太还是信的,现如今,他就挂着个闲职,哪来那么多的饭局。林太太生了疑,但最初的征兆是从一只陪嫁过来的花开并蒂粉彩碗里发现的。   不知缘何,亦不晓得是何时,在银行家太太之间忽然流行起织毛衣。林太太虽然手艺不好,但也要凑这份热闹,叫张妈去拿五斗橱里的毛线针。张妈上了年纪,走路有些不稳,不小心碰翻了碗。   “哐当”一声,楼下的林太太听见了,侯到楼梯口,伸着脖子往上看,莺啼似地说道,“张妈,侬又摔坏了什么东西啊啦?”   张妈没反应,林太太不放心,匆匆跑上去看,见着一堆碎瓷,心里就有些不太自在。这只碗,是她顶喜欢的,结婚的时候用来盛糯米汤元的。老人家老话,合卺的碗碎了,两个人走不到头了。   林太太恍然若失。   林翩翩养的小乳猫不谙世事地跑到林太太膝盖上去闹,林太太差点拿毛线针扎瞎它的眼睛。林翩翩仓惶得抱着猫赶紧走,她比那只猫更噤若寒蝉。   二哥林殊自来是不着家的,如今林光甫也不顾家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挂钟滴滴答答的响声,林太太有时候跑到林翩翩的卧室里长吁短叹地对她说,“在这个家里,我跟你两个人是相依为命”;有时候又处处寻林翩翩的不是,好似女儿不是亲生的。   林翩翩孤单委屈地无处可说。   大抵除了欠下父母的命债,还有沪行两百万银圆的钱债。   两者沉甸甸地拖着她,压垮她反抗与争辩的勇气。   有天,林太太突然疲惫而无聊地猜忌,“你爸爸不会是在外头有了人吧。”   林翩翩的神色立即变得慌张起来,这个家里恐怕只有林太太不知道了。她其实比她自己诉说的还要可怜。林翩翩埋首不言,手指在黑白琴键上专注地弹奏着俄国民歌,像一场伏尔加河上没有尽头的寂寞旅途。   林太太虽然已经做了家庭主妇,远离了上流社会的新鲜玩意,但市面上的事还是蛮懂劲的。她雇了个律师去打探林先生的行踪,横竖她要明白个原因。   女人在对待感情上都有些愚蠢,但对付男人无师自通。   林翩翩晓得她终会知道的,预料到暴风雨的来临,却猜测不出暴风雨过后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她不知道,林太太也不知道。   林太太流了半生的眼泪,却在知晓的那刻无泪可流了,她照常化浓妆、应牌局,然而因为心里头不痛快,心酸话特别多。   “侬也跟我作对。”林太太将一只九万打出去,本想胡一副“满园花”,谁料啥时多拿了一张牌,这下胡不成了。她将多的一只牌摊倒在面前撒气,“勿要面孔的东西,触我霉头!”   “慧娴,我看侬今朝好像不太对劲呢。”徐家姑妈端详着林太太。   看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姆妈了,但打扮地依旧跟个双十年华的大家闺秀似的。云鬓蓬松往上扫起,脸抹得雪白,两瓣精雕玉琢的嘴唇涂得娇艳欲滴。发脚故意参差不齐,有一种错落之美。   这是一种高贵典雅的风情,最好挂起傲慢的微笑。然而林太太是愁眉不展的。   她淌下泪来,“姑妈,你老人家是看着我俩好的。”   “伊当年算什么呢?一穷二白地来到上海,没有我,凭他自己,哪里能在上海滩立足?”林太太断断续续地说,“男人发达了就都不是个东西了。伊竟然敢背着我,在外头讨小老婆。亏得我虽然三灾八难的,倒还没有死,他那个小老婆进不了门来。”   林太太边说边为自己打气,掏出她那块掖在襟上的丝绢,拭去眼下的泪。“纵然我死了,我还有一双儿女呢。他们会站在我这边的,会为我出头,绝不允许她进来。”   “竟然有这样的事体,是哪一只狐狸精啊?”对家的宋太太一边换牌,一边对此事露出关心的神采。   “我叫人查过的,是演《花好月圆》的那个女明星。”林太太说,“他们相好不是一日两日了,是同乡。真要叫我气煞哉!”   “要死哉”,宋太太义愤填膺,大拍桌子,“伊看不上侬啦,那侬啊也不要让他好看哉。”   “我能拿伊怎么办呢?”林太太脸上依旧挂着泪光,满腔的委屈与无奈,“都是老夫老妻了,难不成我还能把婚离掉?伊不要做人家了,可我还是要这个家的。”   “男人家么都是要面子的,林先生又是上海金融界有头有脸的人。”宋太太无关痛痒地帮林太太出谋划策,“侬去找小报记者,写伊个桃花,写伊抛家妻子黑良心。伊怕了侬了,自然就会回来哉。”   “我觉得这个法子是可行的。”过来凑角的陈爱玲小姐说着一口蹩脚的官方语言,兴致勃勃地讲她的爱情方式,“女人若不端起武器来,迟早会被男人看扁看轻。” ☆、沪上      新鲜的鲈鱼煨在锅里,留声机转着百代公司的唱片,疏懒的,含糊的,像午后的阳光照在一张福建产的藤椅上。   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林翩翩捧着一本曲谱在教小女佣朱青唱歌。眼眸间浮光掠影,温婉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和气神色。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欠登样的丫头,可是因为自己一时高兴起来,就没有那么挑剔。她教朱青唱,“珊瑚岸,浪淘沙,海风佛长椰”。朱青想象不出这幅画面,总是咬不准读音,叫林翩翩生气,却又不甘心自己教不会她。   从八点钟教到十一点,朱青终于学会了这一句,可是把林光甫吵醒了。他起来指责她们聒噪,收了林翩翩的书,扔进一侧的煤饼炉子里。   林翩翩沉默着不说话,好像都不在意了。   这一幕方巧被林太太瞧见了,便夹枪带棒地指着他说,“侬没脸孔出去了,就拿孩子撒气。都是我的不好,叫你不能到外头寻侬的相好。”林光甫听了这话脸色难看起来,却沉默着不说话。   家里总是吵不起架来,却比吵架更可怕。   林翩翩因为身体不好,一整个冬天都在休假,而今亦不能上学去,非其所愿地听着家里的一点一滴。   母亲出去了,父亲下来了。   她在楼下的红木大方桌上复习功课,因为要考大学。母亲说上圣约翰大学,以后出洋,做一位摩登的文明小姐。父亲的意思是考中等商业学堂,将来做经济型人才。   林翩翩对洋文与经济都不感兴趣,看来只能做女结婚员了。   正是下午最闲散无聊的时候,窗外有一只白头翁在啄树上的栀子,青花绿叶之间,阳光细密地透过。   林光甫提着一个笨重的白藤箱,顺着回旋的楼梯,一阶阶地走下来。他穿戴整齐,目光放得很长,是远行的样子。窗外的白头翁飞走了,横枝轻轻摇曳,挂不住的栀子便坠落下来。   林翩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时想不明白,竟然忘记了去拉住他。   林光甫走到庭院中,门廊上的绿萝疯狂生长,冬天的时候,林翩翩还以为它会死掉,没想到到了乍暖还寒的时节,它偏巧长得春意盎然起来。这怪异的草木,叫人琢磨不透。   她告诉父亲花匠每隔十天就会来照看一次,他不用担心。   林光甫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跨出门。熏笼上一只花猫阖眼蜷缩成一团,厨娘在佣人间里睡午觉,朱青亦不在,她跟随吴妈上四马路买布料去了。   静谧的午后,只有林翩翩一个人在倾听着世界的动静,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却无处诉说。她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积化和差公式,一会儿又是父亲远去的背影。   天色暗下来了,黄昏余光温暖的样子总是像死去的孩子都能跳出来玩耍。   林翩翩缺少玩伴。   巷子里绿衣的邮差在寄送最后一批信件,自行车骑过斑驳的石板,清脆的打铃声便在窄弄里回响。邻家上国小的女孩回来了,与爸爸并肩走着,鼓着脸怒气冲冲地讲后桌小男孩拽她辫子的事。   林翩翩在房中点燃了熏香,屋子静得叫人发慌。佣人们因为林太太不在家,便都懒怠了,在巷子口买了一碗笋干鲜肉小馄饨应付她。   她倒不是不喜欢吃,只是这样草率了事的晚饭令人感到生命的荒芜。   ——   最先发现林光甫消失不见的人是办面粉厂的易老板,他正有事要拜托他,可是在洋行与戏院都找不到林光甫先生的踪影。他寻上门来,林太太才发现许久不曾看见林光甫了。   她让林翩翩去找唐小姐,她自己是不会出面的,就算林光甫死在外头女人的床上,她也不会亲自去抬回来。   林翩翩正在屋内看张恨水的《南国相思谱》,这本俗气的小说,她不知道自己要看几回。林太太在外头敲门,隔着门对她说,“侬快去寻寻你爸爸,伊不晓得到哪里做稀客去了?”   林翩翩皱起眉,最厌恶林太太这副样子,在满怀的担忧之下还不忘含沙射影。再是掏心掏肺的关怀,也叫人无法领情。她若担忧,自己去寻便是,何必撺掇她。横竖她是不担心父亲的安危的,谁的安危她都不关心。   “我到哪里去寻?”   林翩翩不情愿,便也怨气重重的。   “还能去哪里?到那个苏州小娘那去。”   林太太说得火气上升,声音亦是刺耳。为了避免这种声音再次响起,林翩翩逃难似得出了门。她坐上人力车,从宁海西路一直到霞飞路,沿途的风景在眼中奔驰而过。开商外埠,几艘轮船静谧地依靠着港湾,安吉尔雕像守护着在上海的外国人。   沪上的繁华热闹中带着一丝忧郁苍老之态。西式建筑永远像是起了裂缝,带着年代久远、辉煌过往的意思。   她去大兴剧院看了一场电影,又坐在极司菲尔公园里吃长棍面包,一种法式特色。不知道他们为何会生产这样难吃的东西,林翩翩一边咀嚼一边疑惑。等到她再也找不出别的事情来做的时候,她终于硬着头皮敲开了唐小姐的门。   公寓的布置简单而明快,没有多余而用不上的东西。在家里,博古架上摆着古玩字画,长案边搁着一对半个人高的花瓶,积了灰蒙了尘,倒还不如没有,白白浪费了一笔钱财。她觉得父亲喜欢唐小姐那确实是有理由的,但不见得就能被宽恕。   唐小姐请林翩翩坐,端上来一杯咖啡,五香斋的伙计送来一屉上海小笼包。   咖啡配上海小笼包,她吃出了中式的烟火,西式的典雅,同等的精致。   林翩翩向她打听父亲的行踪。   唐小姐用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在小碟子里蘸了蘸醋,放到自己的小碗当中,慢条斯理地说他大抵是去了南洋、琉球这等地方。她也不知道他实际去了哪。   父亲在离开之前果然来找过她,林翩翩心想。她和二哥加起来的份量在林光甫心中不足死去的大哥,母亲比不上外头的相好,此等不可理喻之事叫人发笑。   她起身走了。   ——   林太太在客厅里泣不成声,丝帕捂着嘴,标志性的哭相落在林翩翩的眼里。她无暇顾及林太太,她的肠胃炎又犯了,明明饿得要死,嘴里却什么都吃不下。   她半生都在与肠胃炎做斗争,在别人眼里乏善可陈,可生命不全是恩怨情仇。   林太太对赶来凑热闹的徐家姑妈说,“这么个没良心的人呐,我命苦!”她大抵是怨恨,连声地质问,“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啦?他要这样对我!”   这个问题别人回答不上来。林翩翩更答不上来,大抵认为人在世上走的这一遭,总是这样悲多欢少的。   她在格子簿里描字,神色看不出悲伤或者忧愁。   徐家姑妈无关痛痒地安慰着林太太,说也许林先生只是出去散心了。林太太终于体会到避重就轻之人的可恶,她们粉饰太平,她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散心还能散到南洋去的啊!难道他在南洋还有相好?”林太太朝徐家姑妈发无名之火。   徐家姑妈听这话带刺,当即翻了脸,说道,“你朝我发火做什么?你先生他会走,还不是你逼的。你要是平常对他客气点,你们还能闹到这份上?说来说去,还是你的不是。”   林太太听得这话心窝子里更是堵得慌,气得手都跟着抖起来。她明明是个受害者,却竟然还有人这样头头是道地指责她。   林太太止了哭声,眉眼一斜,瞪着徐家姑妈,抑扬顿挫地道,“侬个寡妇还有脸来笑我嘞?”   徐家姑妈的嘴唇颤抖起来,淡粉鸡蛋壳似的脸阴沉下来,两家数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   自此,林太太说起徐家姑妈便再无一句好话,林翩翩对这个人没有憎恨与爱戴,只是觉得亲戚是一种麻烦,能少来往一个是一个。   然而,总有隔着八辈的祖宗来问候。林翩翩左支右绌地应付着这些日来家里安慰林太太的亲戚。   端茶倒水,和她们说些无聊而琐碎的话,耗费自己的时光陪她们消遣。   “听说你父亲失踪了,是跟哪个女明星私奔的?”一个林翩翩不知道是哪辈里的亲戚问她。林翩翩看她已过中年,身材严重走了样,神情却比年轻人还朝气勃勃。她不喜欢这个人。   她道,“你这么想知道,那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我上哪问呢?”亲戚照常不依不饶。   林翩翩神色淡淡地讥讽,“你爱上哪问就上哪问。”   亲戚不为林翩翩的话动怒,换了一种语气,同情地问,“你母亲还好吗?真是苦了她了,还要拉扯侬。”   “她很好,气色看起来比你好多了。我也很好,我还要去上绘画课。”林翩翩冷漠地将她的话记在心头,拿起颜料与画板叫阿吕开车送她。 ☆、学业      林太太最近迷上了绍兴戏,成天放着“方卿见姑”,最喜那句,说什么同气连枝骨肉情,却原来世态炎凉太无情。   叫有心人听在耳里,百般不是滋味。   报纸登出林光甫出走一事,银行经理与高理事过来找林太太,问林先生之前私自挪用过沪行银圆,闹了三十万银圆的亏空,这个窟窿该谁填上?   林太太一听就恼火,拍桌子讲理。   “他在的时候,你们任他动用准备金,不闻不问。现在他跑了,你们就来逼我们母女。做人要讲天地良心咯?”林太太声色俱厉,一通斥责,训得周经理与高理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体会到了跟女人打交道的难处。   女佣朱青不识眉高眼低,在这节骨眼上还一如既往地按时端来中药。   林太太扬手打翻,厉声骂道:“没看到周经理与高理事在吗?这么没规矩,是不是看我家里没有主事的人了,就都想上房揭瓦了?你们的良心,是叫野猫子叼去当臭鱼干吃了吗?”   周经理与高理事知道林太太是指桑骂槐,软了声气,好言好语地跟她周旋,“林太太,您这把话说生分了。我们只是想知道林先生他到底去哪了而已。”   “你们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你们要是找到了,麻烦你们也告知我一声。”林太太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得问问他,当年他落魄时,是谁当了嫁妆替他上下打点?他得罪黄老板时,是谁舍下一张老脸去左右奔走?这些难道他都不记得了吗……”她道起陈年往事来没完没了,周经理与高理事完全插不上嘴,笼着虚虚的笑,如坐针毡。   林太太眼角坠着泪珠儿,眸光盈盈,她为自己潸然泪下。抬起头来看周经理与高理事时,却是横眉冷对。   她兀自伤心地哭泣着,叫朱青重新去煎药。   “我向来身体不好,医生叫我打止痛针。可我想啊,人好好的皮肉,怎么能让针扎呢,多可怜多心酸!”林太太唉声叹气,“阿囡也随我,是个多病多难的身。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做父亲的撒手不管了,只能靠我这个当妈的。我真是不坚强也得坚强了。”   周经理赔笑,干巴巴地丢出一句话,“林太太素来是个能干人。”   “能干怎样,不能干又怎样呢?日子么总要过下去的。周经理,侬说是不是啊?”林太太挑起细长妩媚的眉盯着周经理那张尚显年轻的脸。她柔弱的时候有柔弱的样子,坚强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气场,谁也说不准她到底是柔弱还是坚强。   林太太扫却忧伤之色,丝毫不退让。   凌厉的阵势叫周经理招架不住,很快就败下阵来,再也不敢提那三十万银圆的事。   待他们走后,林太太面无表情地叫开饭。风凉恻恻的,绍兴戏里方朵花文绉绉地唱,“朝中文武死干净,皇帝缺少保驾臣。算侬穷鬼走好运,才会来找侬活宝小方卿……”   林翩翩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瞟了一眼。   餐桌上的一盆卤鸭头,林太太吃得咬牙切齿,狠狠地啃肉吮髓、嚼骨咽渣,以消心头之恨。   ——   家里叫人片刻也待不住,林翩翩回到了南洋中学。   上课的时候,她的视线总是落在窗外,画眉在枝桠间垒了一个窝,白玉兰掉光了花又重新长出叶子来,要下雨了蜻蜓满园子飞……这些秘密只有她一个人获悉与分享,毕竟不是谁上课都有她那份闲情逸致。   教员在台上讲辜铭鸿,双手按在桌上,重重地讲,“辜鸿铭何许人也?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   他用着骄傲的、激动的语调,时而容光焕发,时而黯然失落,宛若在讲自己生平的起起落落。林翩翩对辜铭鸿知之甚少,却风闻教员因为崇拜辜铭鸿仿效其娶了一个日本女人,一时成为一段风雅,一段笑柄,随人说去了。   林翩翩既不觉得这风雅,也不觉得可笑,只是好奇这种爱屋及乌的病是否有药可医。   满堂学子听得心潮澎湃,林翩翩却无动于衷,反倒觉得教员的情之所至有点孩子气。虽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跟他有什么干系呢?   教员说他曾与汤生有过书信往来,毕生难忘。林翩翩猜想大抵是跟杜甫崇拜李白一样。前者“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后者洋洋洒洒地写一首《赠汪伦》,自作多情罢了。   一念至斯,觉得古今友谊都不值钱。   她指尖的笔随意描摹,勾勒出一枝风流的花卉。林翩翩想,若往前推个二三十年,她着实是个不争气的轻薄书生,也许是隔壁娇娘红杏出墙的罪魁祸首。   她不会是个好人。   正神思飘游之际,窗外戴维钧捧着书走过,悠然的竹布长衫如一方山水澹然平静。他瞧见了出神的林翩翩,欲言又止,皱起眉叹了一口气。   毋庸置疑,素来好管她闲事的戴教员一定会把她叫到面前,温声细语地教诲一顿。林翩翩性格不强,谁横她怕谁,如戴维钧这样戴着眼镜满身书卷气的人,——再来一打,她都不怕。   散堂后,戴维钧站在那棵掉毛毛虫的杨树下等她。   林翩翩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跟他说,“新近有校令,为增进女子学识,改良家庭习惯,养成他日之良妻贤母,要求今后在校女学生一律穿布服,不得侈用绸缎,发髻求整洁不得为各种矜炫异之式样。我看校中已有不少女同学穿上新校服了。”   戴维钧抬头放长视线瞧了瞧,说道,“好像是。”   “您不觉得她们穿着丑吗?”林翩翩直言不讳。   戴维钧拧了一下眉,教导她对待同学要友善礼貌。   友善礼貌四个字,林翩翩很早就会写了,就是从来都不信奉。她说,“人有胖瘦高矮,美丑俊陋,何必穿一样的衣服。我瞧着身高子胖的穿得像只清水粽子,那路个子小的穿着能唱绍兴戏。幸亏量尺寸那会儿我不在校,否则倒也要出洋相了。”   戴维钧沉默不搭话,林翩翩是个教不好的学生,且又跟他声明,“大家说起来是世交,你可别训我,吵架徒然伤了多年的感情。”   林翩翩从容不迫地说出这番老成世故的道理,戴维钧愣了好一会神,讪讪地抬手推了推深色边的镜框,半晌答不上半句话来。   林翩翩欺负的就是他老实巴交。   戴家与林家是世交,戴维钧比林翩翩年长了几岁,然而因为长相斯文,小时经常遭受林翩翩与林殊的联合捉弄。他倒是个性情宽厚之人,从不记仇,但林翩翩回过去想往昔的点点滴滴,总有些后怕。   她抬眸斜溜着戴维钧,眼神有些避让委婉,大抵是商讨“各退一步,相安无事”的意思。   “听说你病了。”戴维钧面露关心之意,他要跟她说的并非关于课堂礼节礼貌的事,“不过看你现在能说会道的样子,想来病情应该不是很严重了。”   林翩翩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讽刺的神情,但总难保他心里没有这样的念头。她道,“大考在即,我怕功课落下太多,便未大好就过来了。”   戴维钧一听她这般有进取心,神色自然从容了许多,道,“我可以帮你补习。”不知他是怎的看待林翩翩的,过后又看轻人地加上一句,“不收费。”   林翩翩斜睨了他一眼,道,“但我法语是最好的。”   戴维钧在法国攻读的是物理,但回国后执教的是法语。林翩翩猜想他定是在法国没有好好念书,所以只会教一门语言。想的虽是这般斩钉截铁,但这话她也不敢往他跟前说,否则两厢并不值钱的友谊更要一钱不值了。   “我也会教国文、数学、化学……”他道,“自然物理是我的专长。”   林翩翩说,“教一门课一月所得不过十几元,凭戴教员的水平……可惜了,您本来月薪可以得个百来元的。”   戴维钧深思了一番她的话,自己是看重钱财的人吗,疑惑着问,“你这是在调排我?”   “哪能呢!哪能呢!”   林翩翩皱着眉,遭受了不公待遇似地说,“侬哪会这样看我的呀?我向来是很敬重你的,我姆妈都叫我敬重你。”一声声说得冤枉委屈,倒像全是戴维钧的不是。   他听得心慌意乱,忙不迭地跟林翩翩道歉。   林翩翩面上不作喜,心里头不太诚恳地自责,唉,又欺负老实人了……   林翩翩与戴维钧认识也有些年头了。   有的人喜欢分好坏,有的人却喜欢分亲疏。因为是多年的朋友,习惯了她如三月里的倒春寒般不近人情,她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他都接受。   戴维钧一直都喜欢林翩翩,只是林翩翩不肯承认。   戴维钧是抢手货,家世与学识都是林翩翩高攀不起。然而,林翩翩认为他没有偏爱,也没有憎恨,“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好”,他从来都不是清清楚楚地将爱恨摆到面前。   这样子的人,她不喜欢。    ☆、偏爱      林太太自己的婚姻宣告失败了,便十分热衷于挑选女婿,林翩翩不喜欢的人她都喜欢。   她喜欢试探性地碎碎念,“那个经常来咱们家楼下等你的同学是不是喜欢你?”“和你一起拍照的那个男同学长得蛮俊俏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要谈朋友可以谈起来了……”   平儿林翩翩不言语,随她说去,但偶尔也会动怒。   “您说这些话像是我只和男同学来往似的。”她脸酸面硬,重重地将一本章回体小说扔书桌上,瞪了林太太几眼,随即跑到浴室刷牙洗脸,赶着点睡觉了。   林太太看着她冷心冷面做事的样子,心头着急,亦有一种责任感在胸腔间油然而生。   我这一辈子可怜地牺牲掉了,可我还有女儿呢!她不能重蹈覆辙,她应该嫁一个踏实、诚恳的好人。林太太这一番心里头的话日夜回响,迫不及待地去实现。   她托人介绍,或自去张罗,然而总是没有成事。在这起起落落、是是非非间,林翩翩连人家的面儿都没见过,就已成为人口中相亲无数次的老姑娘了。   太太、奶奶的说起林家的三小姐,印象总是:不够矜持,不够自尊自爱。   因不是当着面讲的,林翩翩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装聋作哑地让这件事成为过往不怎么讨人欢喜的云烟。   “你现在是碰上一个好时代了,流行自由恋爱。”林太太觉得少爷小姐们谈起恋爱来是一桩很浪漫的事,常在林翩翩耳边唠叨,“可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白白地浪费掉这个机会呢!”   林太太觉得郁结,林翩翩亦是有委屈,难免放出一些戳心的话来。   “过了今年的生日,我亦不过十六岁,赶着大清国,嫁人尚且嫌年纪小。怎么搁在这新时代,您反倒容不下我,急着要将我赶出门去呢?”她说得皆是浅显易懂的肺腑之言,林太太却不这样想。   “我这都是为侬好呀!”林太太觉得林翩翩的这些话伤透她的心了,神情哀婉起来,美丽的容颜之上蒙着一抹凄艳之色。望着她捶胸顿足的样子,林翩翩不敢再言语了,静静地坐在烛光里,面目淡漠,听见内心勾起一抹苍凉的苦笑。   林太太的一生是悲哀的,画完了自己悲剧性的圆,又去给别人画一个。   长谈尚未停止,烛火却熄灭了,周遭陷入一片暗沉沉的夜当中。   ——   家里的电路出故障了,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来修。有一桩事,林太太即便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接受――林家已经挤不进上流社会的圈子了。然而,如同穿着新衣服过新年,总还有些微薄的指望。   除了彩票,那就是林翩翩了。   挽救的火苗燃起于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闲散的阳光照在花圃里,芍药与四季海棠开出花骨朵,显出一种慵倦的美丽。凤尾竹与兰草在温热湿润的地方郁郁芊芊得生长,生命自顾自地繁华、凋零。   林太太正在院子里使唤张妈与朱青晾衣服,戴维钧登门拜访。   戴维钧彬彬有礼地问林太太林翩翩是否在家,她又旷课了。他话没说的那么直白,可总归是这么个意思。   林太太起初没太认出他来,见他衣冠整齐便客气地请他屋里头坐,待三言两语的攀谈了解,林太太心里已经打好了一番算盘。   “维钧啊,你妈妈在家里做什么呀?啥辰光我去看看伊。”林太太拿水果招待戴维钧,将一只花旗橘子剥得连根白色纤维都看不见。   戴维钧双手接过,但没有吃斯文地搁在一侧,陪林太太说话,“我母亲她在家也经常记挂阿姨,说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   “我是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这个家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拾掇。”林太太对戴维钧诉苦,“不怕你笑话,自从你林叔叔携款潜逃之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舒坦觉。我自己倒不要紧,可是我担心别人家会怎样挤兑翩翩。那孩子瞧着是粗枝大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实则心细如尘,有什么疙瘩她都牢牢记着,也不跟我讲,只自己苦苦地撑着。……维钧啊,在学校你是她的恩师,可私下里你们是朋友,还是顶要好的朋友。你多劝劝她,遇事不要想不开……”   一番话听得戴维钧动容,为林翩翩心疼而惆怅。他请林太太放心,承诺既会尽师长的职责,也会尽到兄长的责任。   林太太面露喜色,顺势将林翩翩的行踪告诉他,“那孩子去书肆了,……嗳,也许经过花店的时候还进去瞧了,没个准。她喜欢诗与园艺,跟她爸爸一样。”   “喜欢这两者好,女孩子秀气。”戴维钧眉眼间带着欣赏的意思。   年少的时候,大抵都喜欢文艺的女学生,喜欢她们穿着蓝布罩宽袖旗袍捧着书的背影,喜欢她们在课堂上深情款款地背诵雪莱的诗词,喜欢她们低头的温柔,举止的温婉。   然而,林翩翩总是叫人失望。   她注定不会长成别人设想中的样子。   戴维钧错觉中婉约动人的林翩翩此时正在书肆搜罗别人看不上的市井小说,连环画似的封面,装裱敷衍了事,印刷粗制滥造。也许其中某一页还盗版了一整章潘金莲大闹葡萄架的情节。   她不介意这些。   中国的旧式小说,《红楼梦》、《西厢记》,她都偷着看了个遍。该念的书,她念了,不该看的,她也看了。世道没有因此变好或变差,没什么大不了的。   满眼的风花雪月,偶尔却喜欢世俗贪嗔痴念之外的故事。   她瞧中了一本寡味的书,伸手去拿,却另有一只清瘦腼腆的手伸上来,想拿走它。他下手比林翩翩快,林翩翩却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书,只剩下一本了。   虽然彼此都是文质彬彬的学生模样,可不知为何,那争夺间却有一种饿狼獠牙森森的感觉。也许是孤寂得太久,习惯了想要的,就绝不松手。   那只手的主人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   林翩翩抬眸看他,五官立体俊朗,神情是落落不合群的样子,好像一桅风中的标杆。满身故纸堆的尘,衣着清寒,是个穷学生。她素来缺乏谦让精神,淡漠地道,“我虽是刚刚看到这本书,可此时想读的念头却并不比你少。”   她执意不肯相让,且付了钱要将书拿走。   那穷学生追上来,跟她商榷,“我那有很多书,我可以拿十本跟你换。”   林翩翩的性情很冷淡,步伐没有缓下来的意思,喜欢这本书就是这本书,我要其他有何用?裙裾随着风飘起来,白色织锦软缎的旗袍落在转角处消失不见。沈瑜愣在原地,没有气急败坏,回眸沉思,觉得自己是遇上了一首若即若离的诗。   他待人也总是疏离的样子,喜欢河岸边清冷的烟火,只看得见湮灭的痕迹,听不到炽热的声音。   沈瑜是交通大学的学生,念的是铁路桥梁专业,辅之以英国文学。   他的内心充满了浪漫诗意的想法,然而做事做人也是讲究实际、实用。冠冕堂皇地说,是内圣外王;世俗得想,就是随波逐流,明哲保身,他是个最平凡的人。   学界正在宣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大抵懂点洋玩样的人都已经升官发财了。他也追随尘世,洋务洋学,在故纸堆里尘封,从叶慈、扬格,一直读到英国第一首史诗——比沃夫,英国那七八百年来的那一大串文人的幽灵在纸间跳出神秘的火花,有时枯燥,有时凄婉,像郊外的风雪,从窗外看与人在窗外时是不一样的。   心境在诗书中枯萎。   他依旧经常往书肆去,偶尔碰到一两本叫人欣喜若狂的书,却碰不到跟他抢书的人了。   ——   学界正处于混乱状态,名教授与学者针锋相对,今儿明儿地骂他,骂他同乡,骂他养的一条狗。   身为学生,也是党派林立。   洋学派看不起孔教会,孔教会看不起一切。   戴维钧不似别人那般好斗,然而挂在他名下的也有一二份“言论自由”的报纸。谁让他的父亲是上海滩的戴先生,谁都想凭借他的关系平步青云。   北方战事告一段落,直隶军的势力逐渐向南方扩展,不久进驻沪上。督军顾军长是孔教会的成员,他来到上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移风易俗,颁布教令,风化十二条禁令,首当其冲就是女人不能露胳膊。   有报纸抨击他看到胳膊想到大腿,看到大腿就胡思乱想。   这着实是污蔑这位孔学派的督军了,南北军阀司令都是妻妾成群,不知道钱粮有多少,老婆有多少,儿子有多少。唯独这位顾军长洁身自好,只有一位正配夫人,两个毕业于陆军军官学校的儿子。   然而,学生还是要骂。   林翩翩帮戴维钧编辑一些刊物,时常看到一个署名沧州书生的人发表杂文。杜撰顾军长当年在直隶创办学校,自己担任校长,去视察时发现教材里有一篇驴子教导人要吃苦耐劳的故事。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说驴子会说话那还得了,岂不是王八、毛虫都要成精。他现场拉来一头驴,让教员告诉他驴子到底说了什么。   教员从容不迫地说,他只看见有一头犟驴在强迫另一头驴讲话。   林翩翩钟爱,把他的文章放到前头。   戴维钧瞧见了,拧眉说她太过胡闹,惋惜这份报纸寿命不长了。可是又纵容她任性,大抵是因为她比报纸重要多了。 ☆、遗忘      报社建在商务书局对面,相对隐蔽,平常只有几个有志青年在那里负责刊印、校对。   广闻报发行量逐渐扩大的时候,戴维钧请了一个女秘书。   陈爱玲小姐家境优越,衣食无忧,然而她依旧出来工作。写到学者、名教授的论文里,大概是新女性的典范,社会的进步。   她漂亮,聪明,人情练达,在巡捕房过来查封报纸时,她能够独当一面将他们打发回去。戴维钧很敬佩她。   林翩翩站在她面前,好像一件束之高阁的装饰品,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不能随时见到戴维钧了。   她给报社打电话,往往是陈爱玲接起,用着一贯礼貌甜美的声音问她,“小姐贵姓?”   “林。”   “林小姐是哪家公司或者报社的?有什么事情要找戴社长?”   “没什么事情就不可以找吗?”林翩翩难免要生气。陈爱玲却不骄不躁,慢条斯理地跟她道,“戴社长正在跟股东商谈,现在无暇接电话。”   林翩翩“啪”地撂下电话。   无论她打多少遭,陈爱玲开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小姐贵姓”,生疏而排外,好似她有权利替戴维钧把控一切事。   戴维钧不在南洋中学执教了,戴先生要他接手家里的生意,他忙得不再顾及林翩翩的小情绪。林翩翩跟他讲陈爱玲的过分之处,戴维钧说她太过小心眼,要她学着与人为善。   与林翩翩的锱铢必较相比的,是陈爱玲的端庄大度。   她从不说林翩翩的不是,甚至连提都不提她。   因为秋季易过敏,吃了中药后,面部浮肿,脸色苍白,半数岁月都在屋子里度过。不能出门,与外头的世界好像隔着了一个时代,她成了古时候的人,在泛黄的纸张中褪色、淡忘、消失。   阳光透过落地扇照进来,白晃晃地刺人眼睛。她伸出手蒙住了眼睛,指间透出一点点虚晃的影子。   表妹在房间里练芭蕾,高扬起头,天鹅颈在光影里舒展出优美的弧线。   疾病的这端,与惊鸿的那端。   冷清的这端,热闹的那端。   表妹席清颐说舞蹈与音乐能叫人平心静气,病也会好起来。   林翩翩想,这真是健康人说的话。   她没有打断席清颐的舞蹈,屋子里跑进了一只风做的鸽子,软烟罗的窗帘翻飞旋转。寂静的午后,无事可做。   戴维钧来看过她几回,然而她总是装睡,使得他悻悻而返。   她怕她醒来,又没有什么话能与他说的,便是别人和他言谈甚欢,她被遗忘在角落里,像电影院里的最后一名观众。灯光已灭,临水照花的人物已不在,空余一地瓜子果壳,冷清清地。   病中光阴,过得冗长而孤寂。   表妹的活泼与精力总是让人感觉自己的青春不在了,自己是个落伍的老太太,听年轻人讲市行的话,耳畔旁满是最新潮的电影、时尚杂志以及银幕明星的林林总总。   陈爱玲拎着水果篮子来看她,然而总是在和林太太说话。   像林翩翩这样不值一提的小姑娘,是可以不予理会的。她跟林太太讲医药公司的股票,讲霞飞路上侯门官府的盛宴,讲程小曼新带来的长筒丝袜。   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席清颐抬手、转圈、起跳……   窗外梧桐叶子飘落,林翩翩觉得自己病得快被人遗忘了,谁也不记得她。她胡思乱想,午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八月初九是戴先生的五十大寿,发了请帖,在国际大饭店里摆了酒。   沪上商界、政界半数的人都赏脸到场,连百乐门的舞女都来了好几个。戴太太心里头不太高兴,然而面上还是端着优雅迷人的浅笑,微微点头,同来宾寒暄周旋。   大厅里热热闹闹,空气里弥漫着雪利酒、香槟、轩尼诗的味道,林翩翩陪戴太太坐在一起。   她喝着柠檬汁,戴维钧跟她讲话,她不给回应,任他不知所措地僵坐在那里。戴太太握着她细瘦的胳膊,瞧了瞧她的骨架子,很惊讶道,“翩翩,你怎的瘦成了这样?”   林翩翩撑着脸腮,抬眸起来看了戴维钧一眼,随即又收回眼眸,淡漠地道,“病了,吃不下饭。”   “你伯父在起士林订了蛋糕,饭吃不下,那蛋糕总好吃的呢。”戴太太扬手招呼侍者过来,问他蛋糕来了没有。   “我不想吃蛋糕。”林翩翩说,“我要吃冰淇淋。”   “这个季节不适合吃生冷的东西。”戴维钧教导她说,“你肠胃不好,理应好好调养,我去给你找杯热牛奶来。”   “不要。”林翩翩谢绝。   他说不适合,她便更要吃冰淇淋了。   戴太太瞧着他们闹别扭的样子没意思,想寻个人出来,瞬息间却又改变了注意,对戴维钧说道,“这会子大家都忙。维钧,你去摇个冰淇淋出来。”她转头和颜悦色地问林翩翩,“翩翩,你想吃啥个口味的?”   “什么口味都要。”   戴维钧皱眉,戴太太摇摇头,给他使了个脸色,催促他照做便是。   衣香髻影,席面撤下后,侍者重新摆上桌子,准备好筹码零食。白桌布四角绑在桌腿上,底下点着蚊香,麻将牌发出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强光灯照得夜如白昼。林太太坐下来,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垒好万里长城。   麻将是万灵药,有千愁万绪,红中白板一混,全都化作了云烟。她眼角满溢着往日的悲伤,神情却笑意盈盈,扬言要盯死上家,碰死下家,气死对家,大杀四方。   在麻将桌上,林太太楚楚动人的风采又回来了。   林翩翩在边上把玩着一副骰子,她手气自来差,自己也会输给自己。戴维钧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叫她别玩了。   女人喜欢骨牌、骰子,简直如同男人抽鸦片一样,都是陋习。   她不听他的,放手一送,掷出个“状元”来,神色有些得意。戴维钧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出了乌烟瘴气的麻将室。外头的风冷冷地,吹得人也清醒了。   林翩翩靠在门框问他干什么。   “书没念几本,玩牌的花样倒学得多。”顾维钧指责她不学好。   林翩翩瞪了他一眼,又不是第一天认得她,这么义愤填膺的做什么。她转身要回到那纸醉金迷的地方去,却被戴维钧拉住了,软了声气问她要不要陪他去码头巡视。   “莫名其妙。”林翩翩从他手里挣脱出衣袖来,高傲地别过脸,“我才不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她站在风口,扶着墙,浑身觉得寒浸浸的,方才一连吃了七个冰淇淋,此刻遭了殃,连腰也伸不直了。   戴维钧瞧出了她的异样,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林翩翩脸上有些烫,手心却在冒冷汗,她声音飘忽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好吧。”戴维钧改变了行程安排,正要去叫司机,林翩翩说,“你背我吧。”   林翩翩趴在戴维钧背上时一直不停地掉泪,却没有哭声,好似心情要学着无悲无喜,眼泪却喜欢自作主张。它比着林翩翩更明白自己。   “你哭什么?”戴维钧问她。   林翩翩使劲地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就是怕疼,一点委屈也受不了,这怎么办呢?”林翩翩自个儿心里头也着急。   戴维钧回过头来忍俊不禁,劝道,“别哭了,背着你已经够丢人了,你还哭。”   “我也不想哭啊,它自己掉下来的。”林翩翩争辩。   夜晚是静的,走过了霓虹闪烁的繁华,背巷小弄堂里,星辰在天边兀自连成莫名其妙的图案。天上,地下,各行其是,谁也管不了谁一辈子。   林翩翩半晌未说话,却忽然说,“我二哥只比我长一岁,可是他从来都不会觉得背着我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有一回,我穿了一双新鞋子,天却下起了雪。家里的车子坏掉了,没人来接送,他背着我走了半里的路。到家的时候,他高兴地放下我,松了一口气,他说他就知道我会心疼鞋子。”   “你从来都是心疼东西,却不体谅人的。”戴维钧有些无奈地奚落。   林翩翩听清楚了,差点伸出手掐死他。   她着实算不上什么心胸开阔的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她可以记好久,有时叫她生气,有时却又叫她满心欢喜。   戴维钧让她别瞎胡闹,一本正经地问她林殊的近况。   林翩翩数着天上的星星,眼眸闪动着秋季热闹的天空,冷冷清清地道,“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最后见的一面,他在跳舞,装作不认识我。”    ☆、戴太太      华筵上,交际花伊汝雪姗姗来迟,但依旧有艳压当场的本领。   寿宴上贵妇名媛虽多,然都比不上她在岁月当中习得优雅与知性的魅力,她穿着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从人群中走过,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停下杯盏,将目光注视她。   她微微颔首跟人打招呼,与戴先生若即若离地点头示好。   戴太太正在和陈太太谈家里难念的经,余光瞥到伊汝雪便分了心神。她也曾听到过一些伊汝雪与戴先生的传闻,不过过去她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的时候,将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会将一切看得明白透彻。   戴太太的神情镇定自如。   陈太太瞟了伊汝雪几眼,心里大抵有些不服气,对戴太太道,“这只狐狸精怎么也来了?”   “我没请她。”戴太太不动声色地道。   “满世界的男人都是伊的相好。”陈太太恨恨然,压低声音同戴太太道:“伊的公馆里,麻将、鸦片、条子,什么都有。那会子我去看,白总长、赵秘书,还有黄老板都在。”   戴太太凝神听着她的话,手不由自主地去拿茶盖碰茶碗,似有所顿悟。   陈太太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戴先生不在,我家老陈在。”   戴太太嘴角噙着一抹冷冷地笑,心里头想:白总长与黄老板都在,戴先生怎么可能会不在?要是不在客厅里,就是在伊汝雪的房里了。   伊汝雪往这里走来,陈太太截住了话头,款款笑着问她,“伊小姐这身旗袍是哪里做的?式样蛮新颖,哪日我也去做一身。”   进屋不久,伊汝雪就将外氅给脱了,单穿着一件无袖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露着两只雪白的胳膊,往底下瞧就是圆润的大腿。她在戴太太面前坐下来,笑盈盈地说,“这款旗袍是我自己设计的,陈太太要是喜欢我将式样的图纸送给侬。”   “哎哟,这哪好意思呢?”   陈太太寒暄客套着。   伊汝雪含着笑,又去跟戴太太讲话,“戴先生曾经同我讲,伊屋里有位顶能干的太太。我今朝头回见到戴太太,瞧着您的气质着实不一般。”   “早个二十年,戴太太那可是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大家闺秀。”陈太太搭腔,“那辰光,多少世家公子往张家跑,呆呆地侯在门口,就为了瞧张四小姐一眼。”   “嗳,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戴太太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人得服老,争不过年轻人就得认输。”   “在场这么多太太、小姐当中,戴太太,我觉得您最年轻、最漂亮。”伊汝雪竭力讨好戴太太。   戴太太心知肚明,却并未表示任何亲昵与排斥的态度,一时叫伊汝雪琢磨不透。   ——   玻璃茶几上搁着数十张女孩子的照片,有的风姿绰约,有的眉目青涩。   戴太太戴上了老花镜,一张张细瞧过去,吴妈做参谋,一会儿说陆家的小姐气质好,一会儿说王家的千金长得标致。戴太太说,“长相倒是其次,就是这品性一定要好。”   吴妈说,“那论起来,没人能跟陈小姐比了。”她道,“伊现在是少爷的秘书,没事不替他考虑周道。上回您叫我给少爷送饭,可我到报社,陈小姐早已从家里带了两个人的饭菜。她待人实在是好。”   戴太太一时没有应答,吴妈还以为她有什么别的心思,连忙说,“太太,我可绝对没有收陈小姐的好处。我统共也没见过她几回。”   戴太太瞟了她一眼,怪道,“谁那么说你了,真是多想!我只是在想这陈小姐人模样那般好,不晓得家里有没有替她定亲。”   “您跟陈太太是旧相识了,您亲口问问她不就是了。”   戴太太觉得这话在理,然而丫鬟小莲跑上来多嘴,说,“少爷是喜欢林小姐的,一日不见她,就静不下心来。”   戴太太与吴妈面面相觑,小莲说的实情她们也晓得,但都觉得林翩翩不是合适的人选。   等小莲走远了,吴妈凑上来跟戴太太咬耳朵。   “太太啊,这本来是你们主人家的事,我不该多嘴。可我觉得啊,这个林小姐的脾气当真是叫人受不了。对上,她也没个规矩。我虽然是个佣人,但到底年纪要比她大上好多,有一回她当着我的面骂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做佣人的关心关心主人家少爷的私事那也是常情哪。对下,她也没一副好心肠。平常她到家里来玩,看见个小弟弟小姐姐哇哇大哭,她也不会上前去哄,坐在千秋架上好像什么事都与她没关系。嗳,这个人以后做起母亲来不会好好教育孩子的。”   戴太太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吴妈,她还能想到孩子的教育上去,这思想境界真是得到升华了。   “伊年纪到底是青了点,很多事情亦没人指点,难免于礼不合。”戴太太对林翩翩的性情也颇有微辞,然而并不会公开指责,讲了一句公道话。   吴妈看戴太太没站到自己一边,便没啥兴头了,拍拍衣裳讲,“伊这时候是这一副样子,将来也是改不了的。”   戴维钧回家来的时候,戴太太就把他叫到客厅里论及他的婚事。   戴维钧见着戴太太这般严肃,一时有些局促,也正襟危坐在沙发上,试探似地问,“那人我认得吗?”   “认得。”戴太太说,“平儿常见到。”   戴维钧以为戴太太说的是林翩翩,有点喜出望外地道,“妈,我还以为您不喜欢翩翩呢。”   戴太太一愣,皱起眉,“我说的又不是她。”   换成戴维钧缓不过神来了,神情觉得不可理喻,“那您说的是谁?小莲还是小菊?”   “你说什么胡话?”戴太太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提醒戴维钧郑重些。   “陈次长的千金你觉得怎么样?”戴太太抱着手臂端坐着问。   戴维钧拧紧了眉头,不想再跟戴太太商谈下去了,起身往房里走,搁下一句话,“您乱点什么鸳鸯谱!”   戴太太差点气结,戴维钧素来孝顺从来都不会忤逆自己,这遭数落起自己乱来了。她喊来小莲,冷冰冰地问她,“少爷和林小姐到底已经好到哪个地步了?”   小莲见她神色不对,说话便提着了一份小心,思量着说,“也没好到什么地步,就是少爷平常看到些小玩意总会说这个林小姐喜欢,那个林小姐也会喜欢的。”   “那么林小姐对少爷是什么个心思?”   “看不出来,她对人总是忽冷忽热的。”小莲说,“好的时候对着花花草草也撒娇,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谁她都不理会。”   “什么怪毛病?”   戴太太心里头有些厌烦,冷着脸叫小莲下去。   ——   戴太太不管戴维钧心里是什么一个想法,隔天就去跟陈太太商量了儿女的婚事。   陈爱玲并非陈太太所生,而是姨太太生的,然而总归是要喊她妈的。陈太太跟陈爱玲母女间关系不是很亲昵,只维持着表面上相互客气的样子。   她道:“爱玲那边没问题,她也没谈什么朋友。可我听说维钧自来是跟……那个林家的千金好的呀。”   “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戴太太说,“维钧只当她是妹妹罢了。”   “小孩子的心思你要摸透的呀。”陈太太给予子女一定的婚姻自由权,也不喜欢强迫别人,劝戴太太,“到时可别出了岔子,叫我们难堪呐。”   “这个当然是自然的。”戴太太说,“我不会叫侬难做人的。我晓得侬,最怕麻烦了。”   陈太太想了想以戴家的名望,陈家与之结亲,也不会吃亏的。她眉眼间放下了顾虑,跟戴太太道,“那侬跟戴先生再商量商量,爱玲那边我也探探她的意思。”   戴先生不同意陈太太的主张,他看林翩翩是好的。   自然温柔大方的女人上得了台面,然而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且有糊花泥装菩萨胎的嫌疑,浮生浮世,哪来那么多识大体、有分寸的女人?   他劝阻戴太太,“你又不是不晓得维钧的心思,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他现在是不懂,可将来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娶一个花样百出的女人进门,以后家里哪里还有太平的日子可以过?”戴太太固执己见,“你们男人哪里会看什么人呢?瞧着人家生得好看,就觉得天上有,地上无了。要我看,都是装腔作势。”   戴先生听她话里有话,问道,“你哪来的邪火?”   戴太太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忽然转变了脸色,平静地拿出一个礼品盒,神色淡淡地对戴先生道,“我新近得了一只钻戒,侬要不要看看?”   戴先生狐疑,瞧着戴太太素浅的妆容,问,“你上哪买的?”   戴太太笑,“侬打开就晓得了。”   戴先生打开礼品盒,里头是一只小巧的钻戒,水头也足。他瞧着有些眼熟,抬眸起来去观察戴太太的神色,看到一双晶晶冷眸。   “我有好多年没有出手了吧?”戴太太面若冰霜,“我忘记了自己是谁,侬也当我是糯米团团好搓扁揉圆了吗?”   钻戒,是他送伊汝雪的。   戴先生挨了一顿训,沉默了须臾,没再说什么,只道:“儿子的婚事你作主就好。”   说完,他就起身上楼去了。   挂钟滴滴地走着,戴太太伸手将钻戒扔进了一只洋铁垃圾桶。女人有了家庭,往往变得忍辱负重起来,人还以为她是良善可欺了。   实则,终有一日,连本带息偿还。 ☆、人情      炉子里熬着中药,林翩翩躲在房里看书。   林太太在家里也穿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脚步声。她走进来,到门框边上对林翩翩说,“侬好好打扮一下,等会我带侬啦去戴家拜会拜会。”   “去干什么?”   林翩翩问,侧过头看着神色不见忧愁的林太太。   标致的鹅蛋脸,一口吴侬软语,妩媚而风情款款。有男人的时候这样过,没有男人的时候也这样过。林翩翩觉得她比自己坚强,如果有一天她被人抛弃了,想她一定是活不下去了。   林太太轻盈地一笑,“傻孩子。侬看,戴先生于我们家有恩,这戴太太又是时常把你挂在嘴边夸的,最重要啊是戴维钧他对侬也好。”林太太边说边走到林翩翩身边打算长篇大论,“我们等会去探探戴太太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个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吧。”   林翩翩抬起眼睛,眸中映着窗外的野蔷薇。花色玲珑,叶子也不大,静静地含苞待放。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的,亦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谢,盛开与凋零都太过美丽与孤独。   “你去吧,我不去。”林翩翩闷闷不乐地拒绝。   “唉,你这孩子,我真是拿你无可奈何。”林太太摇头叹息,问她,“啊侬到底喜不喜欢戴维钧啦?”   林翩翩沉思着,说,“不那么喜欢,失去了却又可惜。”   “哎哟喂,侬个小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情啊爱的。”林太太瞧着她发笑,“侬读书读坏嘞。侬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啊?都是平常人,过平常日子,看着登对就好。”   林翩翩黯然低头,十七岁的人确实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这一辈子都不知道。   她合上书,不想理会这些是是非非,还是上学去。   ——   南中大才子写了一出话剧,叫姨太太的扇子,社里闹着要演,可是遍寻也找不到合适的扇子。四季红鼻子的小江说,扇子么随便凑合着用便是了。他拿来他父亲珍藏的折扇,打开,扇面是一幅铁画银钩的风尘三侠。   要演女主角的汪佩兰瞧不上这扇子,拿起就往地上摔,挑高眉毛斜乜着人,“这种扇子哪里配得上总督府的姨太太?”   她是大小姐脾气,气性稍不足点的都顺着她,纷纷抓耳挠腮地想主意。同学谈婴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欲揽功,欣喜若狂地对着围观的同学说,“林翩翩家里有把苏州的檀香扇,可以拿来用。”   言罢,一众同学都捏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林翩翩正在剪庆典要用的纸花,抬头眉眼淡淡地扫了谈婴一眼,心底里有些生气,自家的东西何须她来拿捏主意?更何况那是外祖母的遗物,林太太不让动的。可是她又是不得不回家去取的,不然叫这些同学怎样看她,连把扇子都不肯借。   扇子的事由林翩翩操心难为去,她们自顾自心无旁骛地排练。   教体操课的邵美龄女士来给话剧社的同学做指导。她喜用一种富有号召力的语调说话,开口总是轻柔宛转的“同学们”、“同学们”,明明只涉及一二人员,她非得昭告天下,大抵是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学生偏偏都喜欢她。   人头往她那边攒动,兴冲冲地形成学生时代激情燃烧的童稚岁月。林翩翩被挤到了角落里,剪成的纸花也散了一地。   她一个人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到了节假日,趁着休息的日子,林翩翩回家去取扇子。   她走在老巷子里,穿着白色的刺绣旗袍,裙裾轻轻飘荡,年轻的岁月总是如诗一般。   但一定是在孤寂的深夜写就的,连霓虹灯也熄灭了。   里弄有咿咿呀呀的二胡声音,沙哑的京剧嗓子唱着: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她正走在路上,有两部汽车超过她开进了窄弄堂,在她家的门楼下停下了。霎时,林翩翩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聚拢来,彼此仰头望着那栋小楼。   林翩翩不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此刻她也心乱得惊慌失措。   她恍惚地穿过众生的面孔,瞧着车里下来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有个法警还问她,林光甫家是不是这里。   家里的财产贴上了封条,连房子也等着拍卖。   沪行告了已经消失的林光甫,林太太悲愤交集,浑身颤抖着坐在沙发上。张妈颤巍巍地端上一杯凉白开,自己也吓得魂不附体。谁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谁也想不到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落到人后头去,被人耻笑。   人走了,财也空了,最叫林太太想不开的是面子也没了。   她该怎么跟人诉说呢?   先头是丈夫跑了,后来是家里被查封了,现在她就剩下一个女儿了。   女儿苦,她也苦。   不是,诉苦不该是这样子的,林太太已经讲不出一个可怜妇人的故事来了。   她抚额掉着泪,强撑着失魂落魄地对林翩翩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了。你先去你表妹家将就几日。”她知道林翩翩的气性,委婉地劝说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懂事。”   林太太去找了戴太太。   戴太太应诺了下来,出面摆平事情。   她请宋院长在茶馆吃茶,择了一间比较简陋的茶室,要了一壶西湖龙井,点心是十只油豆腐、一碟茴香豆,不要辣酱。   她晓得宋院长是绍兴人,喜欢家乡的小菜,江浙一带的人又都是不太会吃辣的。   茶与点心跑堂的送上来,一搁下,就连忙撒腿跑了。   戴太太亲自摆碗碟,轻声漫语地对宋院长讲,“东西么查封是可以的,但颜面还是要给林家留的,侬不好连她们的房子也拿了去的呀!侬让她们孤儿寡母的往哪里去住去?难道侬肯接济?”   宋院长噤若寒蝉地坐在一把桃心木硬板交椅上,灰布长衫,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他一声也不敢吭,神情惊慌到麻木。   再过几年,他也应该提交辞呈,含饴弄孙了,然而末了还得碰上这样的事。   他的面前是优雅端庄的戴太太,人畜无害,宛若一抹浅浅的春风。   而她的身后是十余名戴着黑帽的上海帮派人物,表情睥睨,手轻轻地阖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能掏出枪来了结了他。   依照戴太太的规矩,他双手颤抖地写下了保证书,环顾了周遭,小心翼翼递上前。   “戴太太,侬看。”   戴太太拿过文件看了两眼,是令人满意的结果,她待客周到地派阿丁送宋院长回家。   ——   戴太太替林家办完事后,约林翩翩在西餐厅见面。   她没有约林太太。   那日,林翩翩穿了一条针织洋裙子,新卷了头发,扎起马尾垂在脑后。   人瞧着也精神漂亮。   她走进餐厅,被请到了后院花园里。戴太太正坐在遮阳伞下,眼眸眺望着海边的蓝色风景,手边是一杯屈臣氏的苏打水。   “翩翩啊,侬坐。”   戴太太微抬了下头,让林翩翩坐下来。   林翩翩心里有些发虚,感觉戴太太有话要对自己说,且不会是什么好事。   “房子的事情,侬不用担心了。”戴太太说,“法院与银行那里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林翩翩点了一杯柠檬汁,心乱如麻,面上却镇定地说,“谢谢戴太太。”   戴太太微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小你就蛮听话,也蛮孝顺的。”   林翩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戴太太的夸赞,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戴太太接着道,“我看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错,我不如认你做个干女儿吧,以后你同维钧来往,也就不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   林翩翩惊愕地抬起头,她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却对人情世故明白得太过透彻。   人情,人心,她都明白。虽然有时候偏偏与世俗背道而驰。   欠钱欠命,都可以轰轰烈烈地偿还,唯独欠了人情,叫人怎么也偿还不起。当对方要求你知恩图报时,你肝脑涂地,粉身碎骨,都像是还得不够。   林翩翩微微别过头,在柠檬汁里望到自己脸,如一块沉在水底的古玉,美丽而柔弱。她眼眸里透着悲哀,却听见自己大大方方地说,“承蒙戴太太看得起,我想去国外念会书,认亲这回事,就请以后再说吧。”   戴太太沉思着伸手去拿苏打水,似乎是有些不确定林翩翩的意思,变相说道,“维钧快办婚事了,到时你可一定要来哦。”   林翩翩挤出一点微笑,心里忽然空空荡荡惘然若失,她低头去喝柠檬汁,手亦不知该往何处放。   “嗳,我一定会来的,我要来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林翩翩说。 ☆、异国      老式的自鸣钟挂在墙上马不停蹄地往前走,姨父和表妹席清颐在屋外等候林翩翩。梧桐树秋气深重,昨夜下过一场冷雨,湿答答地滞留在扇子似的宽幅叶子上。   汽车喇叭已经响过三遍了。   屋子里,林太太紧紧拉着林翩翩的手臂哀声问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心里凄惶地感觉一阵阵寒意在涌动,冰得手脚发麻。   “好好地你跑日本去干什么?”林太太满脸的疑问,间杂着一丝了悟,连这孩子也要抛弃自己了。   “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你不要一走了之。”林太太抬起哀愁的眉眼,认真地哀求,“算我求你。”   林翩翩还以为母亲又会泪雨滂沱地质问自己,然而这一次她很认真地对待自己,不再忽视,不再糊弄,不再不以为然地一笔带过。   可惜,这么多年来想得到的关怀得不到,如今她已经不在乎别人的重视了。   林翩翩什么都没打算跟她说,毕竟母女俩隔阂太深,彼此从来都不体谅与感动。   “去日本念书也未尝不好。”林翩翩掩饰着说,“姨父在那里有故友,可以给我安排到好学校。”   林太太哪里不知道她是扬轻避重,换作平常早已发火,可这回她小心翼翼地慎重了。   在席清颐说漏嘴之前,她在林翩翩那里丝毫也没察觉到她为去日本念书打点好了一切,从学籍到护照,连纸票也换好了。她是处心积虑地瞒着自己,滴水不漏。   林太太有些诧异她的城府。   可纵然她有百般不是,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什么都会原谅她,还怕失去人口中“小性”的她。   “翩翩啊,日本那么远,人生地不熟。你去那里要吃苦头的。”林太太慌得无计可施,只能拿出看家本领,哄骗蒙,“你听我的话,好好在上海待着哈。”   “姨父姨妈会照顾我的。”   “可你正在和戴维钧谈婚事。你这一走,他怎么办?”林太太现在根本不关心林翩翩的婚事了,可是她又没有别的理由来挽留,只好不是理由的理由也成理由了。她希望林翩翩还是曾经的那个孩子,哄两句就开心了,把她单独留在家里,承诺回来时给她买块蛋糕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天窗外的风景。   “他不会怎么办的。”林翩翩有些害怕这个问题,拎着行李箱,想仓惶逃窜。“他是不用急,不用慌的,上海滩的名媛淑女多了去了。我一走,他会立刻把我忘了的。”   林翩翩执意往门口去,林太太突然悲怆,大喊,“可你难道连妈也不要了吗?”   她还是没忍住,女人独有的怨妇式地嚎哭,“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子?我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们啊?都走,都走了……”   林翩翩坐上汽车时,林太太还在屋内锥心泣血地哭泣,绵绵秋雨似地讲她的第一个孩子怎样离她而去,讲丈夫如何抛弃她,讲现在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是如何地狠心。   她这一生都栓在他们身上了,彼此相互坠着,沉下去,沉下去,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也不放过自己。   他们走了,她的人生也没意义了。   玻璃窗影子里的林翩翩戴着一顶帽沿低低的渔夫帽,只露出半张娇艳的脸,化了浓妆,明眸皓齿。因为容颜是脂粉成就的,遂表情都没有了,看不出她内心的五味杂陈。   姨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道,“你妈舍不得侬哦。”   林翩翩挤出一丝笑容粉饰太平,拿手抵着下颚,望向窗外,平静地说,“我给我二哥打了电话,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会代我好好照顾我妈。”   “我们还当侬是个小孩子。”姨父夸赞,“侬倒自己都考虑好了。”   “嗳。”   林翩翩低下头去。   她长大了,不再是任性地弄性使气,而是冷静地安排布局好一切,看起来都周全了,都妥当了。   然而,那份依赖荡然无存。   最是无情。   长大是一桩可怕的事情,宁愿她撒娇、哭泣。   可她不会了。   ——   京都也无非是这样,樱花开不过花期就谢了。   生活也无非是这样,该上课的时候上课,其余时候大都是在闲聊与睡觉。中国的留学生馆,林翩翩是不去的,她和他们合不来。她既不是心怀天下者,又不是专读教科书者能被老师喜欢。   当然装作慷慨激昂,装作勤勉刻苦,也是可以的。然而装久了,容易某天醒来嚎啕大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哭了。   表妹席清颐参加学会,爱读《朝日新闻》,交际涉猎广泛。   可纵然如此,她晚上也是不出去的,倒不是其家教甚好,而是她们住的那一带并不太平。日本浪人太多,喝醉了酒经常闹事。   在林翩翩眼里,日本浪人大抵就跟上海的街头小混混一样,骗吃骗喝,不成气候。   席清颐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们有时还倒/卖军火。这军火还是来自军方的。”   “卖给谁去?”林翩翩随手“唰唰”地翻着书页,好奇谁会要。北京的白菜用红丝绳系住菜根,分株别类地倒挂着,会有人要。临安的山核桃运到福建去,打出旗号,自然也有人要。军火……买军火当然还不如买青菜萝卜实惠。   席清颐道,“中国人。”   林翩翩一愣,抬起头来。   “马克沁机枪两千块一挺,勃朗宁手/枪一百一把。”席清颐娓娓说道,“这还不包括运费,到岸价另再收取一半的费用。”   “你怎么这么清楚?”   “有人找我父亲帮她联络黑市。”   ——   尺八、胡弓、三味线。   扇子、和服与艺伎。   席三爷在日本家中招待客人,隔着小庭院,林翩翩透过未尽阖上的纸门往里望去。矮脚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国女人,眉目硬朗而干练,一头垂肩的卷发,伸手打开藤条箱时露出一截白衬衫的袖子。   她的样子沉稳而自信,似乎一切稳操胜券,有着别具一格的气质。   林翩翩还要再看,姨妈却迅速拉上门,撺掇她们赶紧规规矩矩地回房去。瞧着她紧张的神色,林翩翩能猜到姨父正在跟什么危险人物打交道。   她们起身的时候听见一记枪响。姨妈冷静地说:不关我们的事。   外头乱起来,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在木质走廊里喧哗以及那难听的日语在纸门外头呜啦呜啦地聒噪,有日本浪人闯入他们的宅院了。也许是席三爷请的,也许是另有幕后黑手雇的。   姨妈无动于衷地给她们讲述日本的文化。   菊花与刀,日本双宝……   夜沉下来的时候,林翩翩问席清颐死在异国他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席清颐说,“在医学院,教员最怕碰见中国学生,相信生死轮回,因为他们怕鬼,不肯学解剖学。”她笑着说,“其实人死了,当然什么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   林翩翩面目淡漠,举着一杯清茶,说,“活着的人会难过。”   ——   她在日本待了三年,期间收到过很多封戴维钧的书信。起初还是看的,后来便直接搁手边了,等到收拾房间的时候,便和纸屑、曾经珍惜过的、现在还在珍惜的东西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她收拾东西很干脆利落,就如收拾心情一样,悲伤的,欢乐的,笑着忽然落了泪。   最近的一封是戴维钧告诉自己,他要结婚了。   也许他是死心了,变得惜字如金。   他写下书信的时候,有一点期望林翩翩懊悔认错的小心思,可是过后清醒地想想,她哪会呢。   戴家是新派的人家,举办的是文明婚礼,然而也喜欢讨个彩头。戴太太花了六十大洋请老先生看了皇历,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在教堂举办婚礼。   那日,林翩翩一如往常地在课堂里看穿着燕尾服带领结的教员眉飞色舞地讲欧洲历史,旁边桌的同学偷笑着窃窃私语教员的领结打反了,窗外……一只麻雀也没有,依旧是乏善可陈的学生时代。   仿若外界再怎么得变,她的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   戴维钧结了婚,改掉了诲人不倦的毛病。   例如,看到很多不好的事,他不再劝阻,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看一阵子。   陈爱玲小姐跟人结了婚,似乎没有以前那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了。她有了戴太太的气质,打起牌来,白板红中记得一清二楚,挪牌调牌信手拈来,涂了猩红的手指甲,一只钻戒更显得亮白。   看见她打牌,戴维钧是从不加以劝阻的,他回来时只是跟陈爱玲并她的小姐妹点个头,然后上楼去,或者站在边上给她们端茶倒水。上海的世界,太太至上,养成了优雅而绝望的男人。   陈爱玲不说他好,也不说他不好,只是花钱买东西没了后顾之忧,这点是很好的。 ☆、谋生      二哥林殊来信说母亲去了檀香山,去了巴黎,去了新加坡……   她周游列国,就是不来日本。   林翩翩捧着书信,面上浮着一抹惆怅之色,然而没有忏悔的意思。   “日本是弹丸之地,大概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吧。”她低头道。   席三爷在她对面坐着,本就宽阔的肩膀因穿着和服更显得身躯庞大,巍巍然宛若一座富士山。林翩翩虽然经常见到姨父,也知他的身份履历,然而还是觉得对他知之甚少。   席三爷终日笑脸迎人,不骄不躁,好似没有什么好恶,也分不清他到底和哪些人是莫逆之交,和哪些人势如水火。这样的人,要么是和外表呈现得那般一样憨厚,要么就是城府太深,一眼望不到底。   林翩翩对其敬而远之,大抵只是因为在他家吃饭,所以平儿才会跟他说两句话。   席三爷撕乌贼下酒。日本的清酒很有名,然而他最想喝的还是绍兴的花雕、太雕。   “侬回去看看伊。”   他放下碗筷,温声软语地劝诫林翩翩。   林翩翩踞坐在席子上,手指轻轻扣着边角,半晌才犹豫着说道,“她不会原谅我吧。”   席三爷一团和气地说朴实的道理,“母女间没有隔夜的仇。”   林翩翩是不会信这样不痛不痒的话的,然而还是经常提到她的母亲,说不清是挂念还是无心谈之。   ——   海鸟发出吹哨似的声音,林翩翩站在甲板上眺望地平线,海天一色,难得的好天气。她最终还是踏上了归国的旅程,姨父给了她一封推荐信,回国去给一位军界人物做翻译。   她来淞沪警备司报到,换了公文,从财政处预支了薪水,按时应卯当值。谋生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她但求三餐温饱。   彼时大抵也就军部经费充足,教育部是月月拖欠,时常有教员跑到机关里去闹。教育部里的要员每每羞于出口似地教诲他们,“嗳,读书人谈钱太俗”。   林翩翩大概也算半个读书人,虽然从不深究于学问,也不涉猎广泛,但至少晓得西有日耳曼民族,东有朝鲜、日本等国。看在钱的份上,她并不讨厌这份职业,她是有些俗气的,不晓得为何别人那般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她兜里最后只剩下一元钱,她会去买彩票的!   她在机关里磨洋工磨了两三个月,忽然被派去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会议设在司令员的家里,出席的都是欧洲银行的代表。林翩翩还以为场面会比较隆重,结果比学生会开例会还要随意。   在她来之前,李秘书已经在跟欧洲银行的代表们商讨借款事宜,他摇着头叹息花旗的利息太高,东方汇理肯借的款太少,乌压压地七嘴八舌。李秘书虽然精通各国语言,但围着他的人太多,他一张嘴回应不过来,深感焦头烂额。   他眼瞧着林翩翩过来了,连忙赶上去对她道:“侬的父亲是个银行家吧?侬应该晓得借款是怎么一回事吧。”他满怀期望地看着林翩翩,似乎她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偏偏有人并不在常理之中。   林翩翩点头,银行的借贷规则她是清楚的,然而她并没有插手的意思,清闲地坐在一侧。穿着碎花衣裙的小女佣端上了咖啡,她安然自若地喝咖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因为是在司令员家里,难免会有家眷乱蹿。   在李秘书左支右绌之时,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闯进来看好戏。她似乎天生是个幸灾乐祸的人,看见李秘书那满头大汗的窘迫劲便毫不掩饰地笑了,老妈子跟着跑进来,口里喊,“小蛮!小蛮!侬个小捣蛋!”   老妈子横拖直拽地要把她带出屋去,小蛮不为所动,两只脚在地板上像溜冰似地拖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李秘书简直要气结,一边跟代表们唇枪舌战,一边怪罪姚妈,“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姚妈是个穿土布衣裳的农村老婆子,系着一个灰色蓝的围裙,脑后梳了一个螺髻,虽然没啥文化,但也是出口成章。论起来,大概是因为早年在读书人家做过佣人。   “我碍着侬啥西嘞?侬管侬自介跟洋鬼子谈事体,我管好大小姐,井水不犯河水。”姚妈眼边儿射出一道鄙夷之光,不屑地瞧了李秘书一眼,咕哝道,“跟洋鬼子谈事体有啥了不起,敢管到你姚妈头上来了。我看我管小人比侬辛苦多了,不信,侬来管管看!”   李秘书被呛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他心里头着急的都是家国大事,然而面前的人叫他绝望。自私的小姐,强词夺理的老婆子,崇高的理想与事业毁于现实的东家长,西家短。   姚妈见李秘书无话可说,又去数落小蛮,“侬个小祖宗啊,这里也是侬能跑进来的。被四爷晓得了,我老妈子明朝就好收拾东西回老家去哉。我走了,以后谁来带侬啦?”   她说了小蛮一顿,似乎为了彰显公平,把连还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的林翩翩也埋汰进去了。   “这位小姐,侬没看见我在忙啊?看见我噶忙,侬也不搭把手。”姚妈一手支着腰,一手抚额,“乃们呐,都是太太小姐,千手不动,要人伺候!”   林翩翩无辜地笑了,说道,“侬吃力了,就坐着。现在是新社会,讲究公平,没有虐待的事。”   姚妈见林翩翩说话蛮懂道理,坐下来同她唠嗑,“司令啊在外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呶蛮可怜。”   林翩翩含笑点头,没有在意她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好笑。   “他可怜啥?”   “太太早两年死掉了,留下个小人。没人收管,叫我管。”姚妈皱紧了眉头,惨兮兮地指着小蛮说,“这个前生前世的冤家啊,可是个不听话。我要被伊气煞哉,最好四爷讨个凶点的人回来,镇住伊。”   林翩翩微笑着低头喝咖啡,与她无关,笑谈风云。然而心底里还是觉得人心太过歹毒,只因孩子太过贪玩就诅咒她碰上一个恶毒的后娘。这可是孩子的一辈子。   她并不讨厌这个混世魔王似的小孩,当然也不喜欢。   小蛮听见有人讲她的坏话,更是显出恶的本质,乱踢乱打,拉着李秘书撒泼。   姚妈一看那还得了,大拍着大腿喊帮忙呐,林翩翩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没有觉得不胜其扰,反倒看到了真实生活的影子。   她小时候,纵然满心的不开心,却是绝不敢闹的。   汽车喇叭声响了,紧接着就是门铃按响,姚妈止住了那副天塌下来的腔调,忙道,“别捣蛋了,侬爸爸回来哉。叫他看见,侬小心被他打一顿。”   小蛮可不怕,照样胡搅蛮缠,顾西城跨进客厅,瞧着鸡飞狗跳的一幕没有表示多大的惊讶,似乎习以为常了。他有条不紊地嘱咐姚妈把孩子带出屋,请银行代表们安心坐下,也没忘记跟林翩翩打声招呼。   “林翻译,我是特地把你请来的。”顾西城望着坐在沙发那一端的林翩翩,瞧见她的视线皆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客气了。”   林翩翩斜斜地看了一眼,见小蛮把李秘书的眼镜拽下来了。   “你爸爸是个银行家,我听说过他的大名。”   “嗳,他是挺有本事的。”林翩翩说得风淡云轻,好像是在讲跟她毫无瓜葛的人。   小蛮被拖出了客厅,她不甘心地哭了。林翩翩的微笑也随之戛然而止,好像是自己落败了。她兴致全无,回过头认真地看了看顾西城,浓眉大眼,眉峰有些偏高,一双眼睛总是很专注的样子。   虽然没有打听人的习惯,但对于市面上的人物还是有所耳闻。盘踞上海滩的顾军长膝下是有两个儿子,顾少川多年前林翩翩见过,轻佻,散漫,不够庄重。   顾西城跟顾少川性格上相差很多,寡言少语,做的比说的多。如果他是寻常坐机关的遗老遗少,这种性情自然是好的,可以给他颁锦旗,可他是淞沪警备司的司令,话语太少,总给人阴森诡谲的感觉,好像他背后藏着阴谋。   顾西城翘腿坐在沙发上,是思量的神色,他瞧出个林翩翩的心不在焉。也难怪,要让别人关心自己的事是不容易的。他起身对林翩翩道,“你过来,我介绍几位银行的代表给你认识。”   林翩翩对跟人打交道的事不感兴趣,时常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地上有钱也不捡,地上若有垃圾更不会讲什么美德了。   在谈判桌上,她毫无裨益,然而散会后她突发善心提点了顾西城一句。   “跟银行借款,借少了,它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一旦借得多了,你就成了它大爷。”    ☆、牙齿      林翩翩是害怕回家的,林太太周游世界,家里只有张妈在,小朱青嫁人去了。   当年崭新的家具有些老了,没有换新的,人在这里守着过去的岁月老下去。   张妈碎碎念地跟她讲,“小朱青现在福气好了,说起来也是个做太太的人了。男方家里大人都死光了,全心全意地就待她一个人好,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小姐啊,侬有空去看看伊。”   林翩翩瞧着桌上摆着的一堆胃药,她吃药吃得快吐了,送药的水也喝饱了。她转头眸光淡淡地对张妈道,“你代我去便是了,称两斤糖,包两袋桂圆红枣去。”   张妈心想林翩翩真是比她母亲还要小气,她颤巍巍地忙乎着手边的活,唉声叹气,因为林太太不在,她是不把林翩翩放在眼里的,却也会对她说一些心底里的事。“我的孙子佬大了,会张嘴叫人了。但是被他妈挑唆的,就是不喊我奶奶。”   “那是你的儿子不对,你当初就不该生儿子。”   烦心事跟林翩翩讲是没有用的,她不会安慰你,能没有再扎你的心窝子就不错了。   张妈拧眉,“小姐,你说的真当不是话。谁能不生儿子?你不生还是你妈没生?”   林翩翩扭头笑,“张妈,这些话你也就敢当着我的面说说,要是被我妈听见了,还不赶你出去?”   张妈神色讪讪,嘀咕着替林翩翩忧愁,“小姐啊,你还不嫁人吗?您今年是二十一?二十三了?”她忽然悲悯地看着林翩翩,“当年戴少爷……多么好的一个人呐,你没抓牢。”   听着这话,林翩翩感觉牙疼。   牙疼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   她以为当年在日本,隐隐作痛的牙齿已经连根拔掉了,原来还留在她心里。   “张妈,你知道吗?当年我不是输给了陈爱玲小姐,我是输给了年纪。那时候我还小。”本来无需跟一个佣人说这样子的话,可是今日不借机跟人道,以后也不会再说了。   她就是不服气别人欺负她年纪小。   仲夏夜,张妈早已睡去了,摆钟渡着时光。林翩翩坐在窗台前看漫天的星辰,小庭院里有促织娘鸣叫。   门铃忽然被按响了。   席清颐的突然造访,令林翩翩手忙脚乱。   有一阵子没见了,重逢,林翩翩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按待客之道端茶送点心。   如果每一次久别重逢都会让人喜出望外,那这个人还真是不挑。   席清颐显然是这样不挑的人,她对林翩翩无话不说,包括她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她对林翩翩道,“他是寸步也离不开我,可是他的妻子总是夹在我们之间。当我们在客厅里时,她或自己坐在边上,或叫孩子在一边玩闹。”   林翩翩喝茶不搭腔。   别人的事,自己插嘴不好,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表姐啊,你最近在做什么?”   席清颐见她对自己事漠不关心,敛了话锋,转眼问起她的近况。   “自然是承蒙姨父的关照,在警备司处当翻译。”林翩翩把最近的行程告诉了她,她没有保密的观念,自认重要的事,顾西城也不会让她知道。   ——   告假的日子转眼就过去了,林翩翩去警备司点卯。   李秘书一见到她,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撩着长衫的一角走上来。他是不穿军服的,一袭长衫飘来飘去。   他祖籍绍兴,专出师爷的地方。   林翩翩发现这个人还真是容易激动,若不是她正青春,他已垂老,不晓得实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他的妈了。   “李秘书,您别这样看着我。”无论到底是为何,林翩翩擅长于先将事情拒之以千里之外,自己撇干净,“您要是有什么困难,我肯定是帮不上您的。请您另请高明。”   李秘书心里头急,可是看着林翩翩不紧不慢的样子,也淡然起来。“小姑娘啊,你真不像是在我们警备司里上班的,你的作风像大清朝的巡抚。也像现在的财政部的,白天搓麻将,晚上叫条子,预算分文不给。”   林翩翩觉得这个人还蛮好玩的。   跟他打够了太极,林翩翩才问起他到底为何事。   李秘书告知她司令请她去,但是在医院里。   林翩翩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不知道顾西城遇袭的事件,也许是听张妈念叨过,不过听过也忘了。没了这个主雇就换一个呗,她是拿薪水的人,不是跟人出生入死的兄弟连。   林翩翩是不喜欢西医的,它叫人吃很多药,用水送服,吃药吃得面容憔悴,器官衰竭。她其实也不喜欢中医,当身上有痛楚,熬了一阵子熬不下去了,满怀希冀地去看中医。最后他拿三个字打发你——多喝水。   小病就忍,大病就自生自灭。   是一家僻静的私立医院,不过疗养区有些吵闹。   李秘书领着她往里头走,玻璃门外有一群姨太太和一群小孩子在哭天抢地。林翩翩瞧着情状说风凉话,“你们司令的相好还真是不少。”   李秘书头疼地按按眉心,“是许参谋的家眷,他受的伤比司令要重。”   李秘书叫警卫看门,只放了林翩翩进去,将那般聒噪的人拦在门外。   中国人好像都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为你好”,将自己的观念强加在儿女身上叫“为你好”;在病人面前声泪俱下地哭喊,叫“为你好”;一厢情愿地“为你好”,也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   林翩翩提着三四分的小心走进去,瞧见顾西城坐在病床上,手上的是一份《申报》,他见林翩翩进来了,叫护士把椅子搬到跟前来。   “明日跟德意志银行的借款事宜由你去谈,李秘书给你打下手。”   顾西城吩咐林翩翩,林翩翩叫李秘书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李秘书看了她一眼,本来想问问林翩翩,她是比自己职位高还是比自己资历老。后来,他忍了,因为林翩翩正青春年少,顾西城正在虎狼之年。   “为什么最后决定跟德意志银行借款?四国银行里,德意志银行的利息不算低。”   顾西城看她还年轻,有些心机,但毕竟涉世未深,道:“德国的军工厂举世闻名。”   林翩翩顿悟,问了问顾西城以什么抵押。顾西城说拿赋税,他要拿财政部开刀。   林翩翩是个有本事的人,即便她看起来像是个文文静静在读书写字的闺阁小姐。她没费多少工夫就将事情谈成了,利益均沾,手续合规,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没有李秘书想的那么费劲。李秘书跟她要诀窍,林翩翩看了看他说,“我对德意志银行代表的夫人说她穿的裙子很漂亮,比法国货、英国货好多了。”   这诀窍,李秘书使不上。   李秘书发现林翩翩这人是没有原则的,她能跟英国公使说她看不惯法国人,他们制造的东西也是中看不中用,对法国夫人说英国人都是假正经、假绅士。   女人是一本深奥的书。   李秘书来医院跟顾西城汇报,还不忘给她穿小鞋。   “这个人擅权乱政,要是男儿身,搁在前朝,定是个大奸臣。”李秘书奉劝顾西城,“她是席三爷的侄女,席三爷这个人……不是很靠得住。夫人最后见的就是他。”   顾西城沉默不言,李秘书不好猜他的心事。   “盯紧她家里吧。”顾西城叮嘱李秘书,顺便瞪眼让他把胳膊拿开,压着他的伤腿了。   顾西城受伤,在哪个医院接受治疗,没有告诉自己的家人。   小孩子的心思也不好猜,有时候很盼着爸爸能够马上回家来。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坐在花台上等他,闷闷地想心事,谁跟她说话都不理会。有时候却又特别嫌弃顾西城,什么事都跟顾西城唱反调。   小孩子,你哪里教得好呀?   家庭教师夏晴芳觉得小蛮理应去探望,谁拦着谁就是不怀好意。李秘书打从心底里地蔑视她,认为是狐假虎威,他是不会告诉她顾西城住院的地址的。姚妈是本来就不知道却装作自己知道的样子,数落夏晴芳,“侬么好好地当侬个先生么好哉,管账噶多做啥西捏?横竖没人要承情侬个好,有噶份力气么,来来来,来帮我剥两颗豆。”   夏晴芳差点被姚妈气出病来,她早看这个老佣人不顺眼了。平儿她教小蛮什么,她都要在一边管着看着,好似自己会趁机欺负了孩子似的。   她也不准小蛮跑出去玩,一旦自己带小蛮出去玩。她就冷冷地来一句,“小孩要是出了事,这个事体谁承担地起呢?我么大不了走好哉,可侬哪个办呢?侬没小孩教了。”   夏晴芳懒得跟姚妈废话,来找林翩翩。   她自然是知道林翩翩这个人的存在的,她将顾西城身边的人都盯得紧紧的。夏晴芳跟林翩翩说话很客气,拿小蛮当说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孩子的亲妈。   夏晴芳强调了她是顾西城特地请来教导孩子的先生。   林翩翩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说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横竖跟自己没多大的关系。    ☆、放下      纵然不喜欢夏晴芳这个人,林翩翩还是微笑着将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她。   长大真是件悲哀的事,竟然学会了虚与委蛇、假装热心。   可细想,确实该如此。她不是李秘书,有身份地位,对无关紧要之人可以置之不理。她亦不是姚妈,仗着自己是管家,风凉话一套接着一套。   她是个胆小怕事、自求多福的人,不喜欢与人结怨。   姚妈误会了她这份处事的深思熟虑,说她笨,是个实心眼的姑娘,没人帮衬着,一定会吃亏。   林翩翩啼笑皆非,这么多年来,她自来是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揣测她多疑多思、不好相与,还没被人这样纯粹地看待过。林翩翩坐着剥着花旗橘子,心里头知道,是姚妈看走眼了,自己不是个吃亏的人。   姚妈暗中怀揣着一番心思,边择菜边跟她道,“戏文里常讲近水楼台先得月,侬比伊近。”   她的意思不难懂,只是近水楼台的好处林翩翩不知道,但却晓得一个人过日子,不好。   二哥林殊给她介绍了报官记者沈瑜,林翩翩撂了翻译德国军火商合同的事去赴约。   林翩翩初见沈瑜时,只觉得这个人平平无奇,便是说话也欠缺一份圆滑世故,像自己从前的一抹影子。沈瑜却说他们不是头一回见,只是林翩翩不记得了。   林翩翩端着一杯咖啡,不甚热情地道,“嗳,我是记性不太好。”   二哥林殊一听这话就知道林翩翩不中意,私下里问她沈瑜哪里不好。   林翩翩抬眸看了看他,一头短发梳得油光发亮,衣履风流,游手好闲,神情总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喜欢她不着调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二哥,中规中矩、一视同仁的人叫她厌烦。   林翩翩道,“倒不是他哪里不好,就是见不着他好的地方。”女人天生爱挑剔,然而也有一种说法:凑合着过了。   林翩翩想了想对林殊说,“他的那两颗兔牙蛮可爱的。”   林殊挠挠她的头发,忧愁着叹息着问她,“怎么办?你还是个孩子样。”   林翩翩笑了,高兴林殊还能担心自己,还以为他自私到已经不认自己这个妹妹了。   她还是和沈瑜见面,谈不切实际的文学。沈瑜跟她讲莎士比亚,伟大的喜剧悲剧,林翩翩静静地听着,然后同他说,她有一个同学在芝加哥念欧洲文学,书还没念完,在大考来临之前猝死了,读书也会令人枯萎。   生命各有各的枯萎方式,在咖啡厅外匆匆行走的人,无不在以它的方式趋于衰老。股票、彩票,学业、事业,爱情、亲情,终将都化作尘土。   沈瑜发现林翩翩是个不善于争辩的人,可也从不听从别人的观点。面对面,各顾各,各自沿着生命轨迹前进,命运从不息息相关。   就算这座城池崩塌了,一个世道乱掉了,她也依旧各行其是。   这着实算不上一个女人的缺点,女人的缺点应该是小性,善妒,也许还贪小便宜,爱慕虚荣……这些林翩翩没有,她大概是个可爱的女人吧。沈瑜怀疑着想。   沈瑜在上海没有父母为他操心婚事,但也还有个姑姑在,听说他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心里头替他高兴,想着不是个天真单纯的女大学生,就是报社里娇俏迷人的同事,总不至于娶个榆木疙瘩不开通的女人回来。   她想到过上海滩各种身家背景的女人,可也猜不全人的心思。   林翩翩不同意去见沈瑜的姑姑,觉得还不到这份上,何况她搁着翻译的事不做李秘书颇有微词,连顾西城都找她谈话,问她在干什么。   她能怎么说呢,忙着操心终身大事?这是撒谎。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有一份工作。嗳,她的思想观念着实是配不上这个时代,任何女权主义大概都拿她这种无奈。   林翩翩一直很佩服女权主义者,解放了思想走出去直面尘世的冷风,然而又是贪恋着家庭的荣耀。换言之,她们是一代很贪心的人,像红楼梦中在老太太边上布菜的王熙凤,厉害着,全是胭脂堆里英雄。   ——   岁末的时候,上海开始乱起来,有先见之明的已经做起了准备,林翩翩倒不慌。她一个人可以慌什么?   太太们的客厅里,香港这个地方成了言语间最后的避难所。林翩翩认得的人渐渐地都走了,上海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只有“噹噹噹”的电车声音没有辜负。   她在路上碰到戴维钧,他也打算离开上海,却还可以驻足半步请她去吃一支火烧冰淇淋。   桌台上摆着一只伶仃的玫瑰,正对林翩翩的品味,她总不喜欢太过复杂的东西。   她活得有些匆忙,从年幼时候的较真到成年时候的大度,时光跨度并不长。复杂的人与事,她都已经学会不去理会了。   “这一向都好吗?”戴维钧问她。   镜框后面的面目依旧是老样子,温文尔雅的,带着书卷气,然而总有些不一样了。一个肩负着责任的人,与孑然一身的人不一样,前者很会顾全大局,后者孤注一掷,两厢没什么好说的。   若不能彼此扶持一把,倾诉,像老妈子的牢骚。   林翩翩答不上来,扭头望着窗台,“嗳,就这样吧,总是这样的……”她冷不丁地问一句,“你呢?”顺畅地将问题送还回去。   戴维钧发现她变得圆滑世故多了,神情沉郁起来,也许也想敷衍过去,但终归说了一句实话。   “如果当初你不走,现在就不会这样。”   林翩翩低头去喝果汁,装作没听到。她从不后悔任何事,因为没用,又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林翩翩说,“只是世道乱了些,可你还是衣食无忧、三餐温饱。嗳,上海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是,是。是——”戴维钧一连说了三个“是”。假装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它不在心里。   戴家迁往香港的时候,林翩翩去相送。   两家如今虽然地位悬殊,但总还有些浅薄的交情在。何况,林翩翩就喜欢戳在看轻看低自己的人面前。   纵然被人看轻看低,嗳,她还好好地活着,没有活成人口中不堪的模样。   是他们错了,不是自己不好。   有些年头没有看到戴太太了,她风采依旧,不动声色而镇得住场子。不过她老了,架不住岁月的风刀霜剑,总要让位给年轻人。林翩翩叫她多保重身体。   这话戴太太不爱听,像她已经很老了似的。   但是林翩翩还是分时间说了三遍。人嘛,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堵住别人的嘴,叫人不说不中听的话。   坐到车厢里时,戴太太跟儿子、媳妇唠叨,“伊还是这副样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爱玲正削着苹果,优雅,精致,连苹果皮都削得连贯,一条到底。她道,“有些人一辈子都得不到成长,绣花枕头一个。”   她的爱情方式过去了,人物观建立起来,她是个一直在表里如一成长的人。唯可惜了她这番精妙的见解,没有登上报纸,供人阅览,叫人知道她有多智慧,多高风亮节。   戴维钧没有说话,反驳女人有什么意思呢?她们又不会听你的,反倒要责怪你多管闲事。他的目光落在车窗外。   月台上,林翩翩无悲无喜的微笑,静默地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   最豁达的放下,便是连一点假装的感情都不想花费了。   列车还未正式启动,林翩翩就背过身去。嗳,这回走的是他们,不是自己了。   她永远也不想再离开上海。走自来是个无奈的字眼,没办法了,害怕了,才会走。她不走,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谁也赶不走她了。    ☆、老小姐(结尾)      清早起来,在上海的老房子里,能听见潮水的声音。   那一波一波的浪潮,像裹挟着岁月奔腾而去,恨也怨也全都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林翩翩站在阳台里,木栏杆上的红漆剥落下来,晨曦迟迟。巷子里有熟悉的身影经过,上学的小丫头,提菜篮子的老妈子,拉胡琴的老先生……无论世道怎样乱,吃饭睡觉的节奏总不会被打乱。   厨房里正煮着一罐来自英国的红茶,她忽然想喝,便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要开始煮。忽有敲门声,沈瑜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脖子上垂着一块蓝色的围巾,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林翩翩开了门后就顾自去摆茶具,态度比较冷淡,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能和自己安静地坐下来,闲适地喝碗茶的人。她心有怨尤,他打扰了自己。   “翩翩。”   沈瑜喊自己的名字,喊的很亲切。大多数人喊自己的名字都很温和,大抵是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春光明媚、热闹轻盈的意味。随他们叫,林翩翩依旧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喝茶吗?绿茶还是红茶?”林翩翩跟他讲,“上海乱起来,红茶马上就要喝不到了,绿茶……家里应该还有好些。”   沈瑜过来也是来跟她谈上海的事。   乱了,报社、工厂、政府都要搬到大后方重庆去。   他也要去。   他的乱是政治、经济的乱,是政治投机与发国难财的乱,是忧国忧民的乱。而林翩翩口中的乱,大概就是红茶喝不上了,或者也许明天的米价又涨了。   林翩翩平静地听着他讲兵荒马乱,末了,他让林翩翩跟他一起走,一派兴兴头头、冠冕堂皇,好像他们之间是纯洁的革命的友谊。   林翩翩想自己不是地下革命党同志,没有跟谁有革命的友谊。   她语调一如平常,告诉沈瑜不去,她不会离开上海。   沈瑜情绪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他感到窘迫,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话说得太多,无法面临突然而来的静默。   林翩翩说不去,他也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疑惑不解地劝说。生命没有那么多的挽留与劝阻,你不同意,你不乐意,或许咱们就这样地曲终人散了。   沈瑜保留了一线希望,说会在重庆等她。   林翩翩坚持说,那种小山城她不会去的。   ——   南京那边来电时,警备司里好些人都不在,林翩翩接了电话,说顾西城去跳舞了。   那头的人很震怒,林翩翩觉得完全不必,上海守得住守不住,跟顾西城有什么关系。谁子弹多,谁经济实力雄厚,谁就是最后的赢家。很多事情,顾西城也无能为力,他只是被安排来顶这个罪。   林翩翩撂了电话,然后问焦头烂额的李秘书,现在还有哪家舞厅是营业的。   李秘书皱起眉,指责她,商女不知亡国恨。   林翩翩劝他要多加休息,不然四十多岁秃了顶的男人很招人讨厌。   撂下话,她去找顾西城跳舞。   英国领事馆的罗切斯特先生要回国,顾西城特地为他办了践行宴。   舞厅里依旧旖旎与风情,灯红酒绿,衣香丽影,来的人大都是军部的要员,女伴有交际花,也有沪上的名伶,莺歌燕舞,声光相乱。   顾西城坐在角落里喝鸡尾酒,林翩翩笑话他找不到舞伴。   顾西城说在舞厅里只有一个人不愿意和他跳舞,其他人都求之不得。他没有作出得意或者失落的表情,他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林翩翩。   林翩翩问他这个人是不是李秘书?   顾西城笑而不语,眼眸里装着她。而她的眼眸里装着酒杯里灯火,她喜欢末世的狂欢,即便穷途末路,也要亦欢亦歌。   “去南京吧,陪我去南京。”顾西城说,“我需要翻译。”   “你是要我翻译宁波话,还是南京话?”林翩翩问。   “我就问你去不去?”   顾西城露出一点嫌弃的神色,哪来那么多的问题与思考?瞻前顾后,也许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是我的长官,我自然是要听命于你的。”林翩翩满脸笑容。   顾西城要林翩翩陪他去南京,可是最终却又没有带上她,个中的缘由,林翩翩花费了后半辈子都没有想透。   也无处问。   只晓得临行前的那晚,她和席清颐谈了彻夜,谈上海的时局,谈民族的危亡。林翩翩还存有小心思地谈了顾西城的亡妻。   “嗳,她应该长得很漂亮,看她女儿就不丑。”   席清颐跪坐在凉席上说是不丑,还很有气质。上海的女人都很漂亮,但有气质的没几个。   林翩翩听了这话不高兴,也讨厌她的坐姿。   林翩翩说,“你简直像个彻头彻尾的日本女人。”   席清颐反问,“日本女人怎么了?”   “没气质,还不漂亮。”林翩翩当面丢下话。   “女人漂亮又气质有什么用?”席清颐气愤地反驳,“顾西城的女人漂亮又有气质还不是在日本被浪人乱刀砍死了?”   “你见过她?”林翩翩纳罕。   “没有。”   “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不认识。”   “你们是世交,认识也不奇怪。”   “我说不认识。”   ……   夜沉下去了,女儿家的私房话也渐渐消下去了。   翌日,林翩翩拖着行李去机场时,却被告知顾西城的专机已经提前一个小时起飞了。   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好像演员在片场迟到,她的戏份已经过去了。   她不想告知别人她的落寞,轻松地想,他还会回来的,即便他不再回来也没关系。   她总是可以养活自己的,总是可以把日子过好的。   生逢乱世,能活着就应该感激……嗳,即便不是在乱世,林翩翩也不能因为一个男人撇下自己离开而大哭大闹。   ——   上海成为孤岛,柴米油盐都嚣张起来,坐地起价。人在辱骂奸商,祸国殃民时,着紧地过着人间烟火。   孩子们啼哭,吵着要吃桂花糕,朱太太无奈,上冠生园买去。   她出门偏巧碰上了封锁,哨子声一响,巡警迅速拉开绳子阻隔行人。封锁的时候有些长,朱太太等得不耐烦起来,她抓着身边的人的胳膊心急火燎地问,“还要多长辰光啦?”   “偶乃晓得?”路人反问。   朱太太嫌他声气儿不好,当即跟他怼上了,“噶位老先生,侬否晓得就否晓得好哉,摆出这副腔调来做啥?”   朱太太与路人都有些聒噪,没完没了起来,有个悠闲淡雅的身影走过去,笑着对朱太太道,“小朱青,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胡搅蛮缠呐。”   朱太太偶遇昔日主雇家的小姐,见她戴着一顶蓝色的别致的帽子,同色的连衣裙,身材苗条,言辞散漫,一看就没生过孩子。   “翩翩,侬是翩翩。”朱太太高兴起来,“好久没看见侬了。”   “嗳,是。”林翩翩笑着说。   朱太太还想跟她叙叙旧,然而封锁结束了,林翩翩挥手跟她告别,悠闲自在地往前头去了。   朱太太心里头埋汰,没结过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没有操心的事,说走就走,不需要凭良心。她嘀咕了一阵子,忽然想起桂花糕,连忙截住了话头赶去了。   迟了,有钱,也买不着了。   林翩翩也是去买桂花糕,可是她不急,买不着就买不着了,横竖只有她一个人吃,她什么东西都不稀罕。   她做一辈子的老小姐,偶然之际想吃桂花糕,就偶然之际去为自己买。得之,不觉得幸运,失之,不觉得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歧路佳人,现代言情……自然傻白甜是没有的,霸道总裁也没有,狗血狗粮都没有。黄赌毒什么的,不能写。除诸上之外,都写。执念: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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